“这是怎么回事?那个侏儒。” 本文来自 http://huangsewenxue.com/   “那不是你自己相中的?”   “混蛋!你以为我眼瞎?我相中的根本就不是他!”   “白老弟,人你别忘了,崔家可就这么一个儿子,不是他,会是谁呢?”   “我相中的比他高!”   “你相中的,个子就这么高,”甄永信说得十分肯定,“一点都没骗你,白老弟是不是要再看一次,才信?”   “再看一次就再看一次,要是,我把脑袋揪下摔个响儿!”   “白老弟可别把话说绝了,再看一次,要是没错,我只求白老弟别打我就行了。”说完,让人去把新郎叫到店里,自己和新娘子哥嫂一块跟着过去。新郎被惊得呆若木鸡,木偶似的听人摆布,咧着嘴走进店里,迈上柜台后的台阶,兀然,一个萧洒英俊的小伙子,出现在柜台后面。新娘哥嫂看得目瞪口呆,跑到柜台前往里看看,原来柜台后是用木板搭起的架子。新娘哥哥捶胸顿足,埋怨自己瞎了眼,当时没伸头往里看看,坑了妹妹。   “白老弟,”甄永信走过去,“你也用不着这样,我甄某人既然在中间保的媒,手托两家,也不能亏了哪一方,你看这样行不?既然你觉得吃亏上当了,那我就再做一次主,辞了这门亲事,怎么样?”   “辞了!我马上就把妹妹带走。”新娘哥哥叫喊着。   “那可不行,”甄永信说,“咱们可是有婚约的,辞婚可以,可得人财两清呀,你得把崔家的彩礼和聘金交割清楚,才能把令妹接走。这样吧,我让你嫂子过来,这几天陪着令妹,保证令妹不会出事,等你回家把彩礼和聘金取了回来,再把令妹接走,你看成吧?”   甄永信话音未落,新娘嫂子就抢了话茬,“你抽什么疯呀?哪有这么办的,你以为结婚是儿戏呀?再者说了,妹子回家,还怎么嫁人呀?那聘金都用到盖房子上了,上哪儿去套弄出这么些银子?”一番话说得丈夫两眼发直,降下声来。   看准机会,甄永信又开口了,这回声音也低了下来,只有新娘哥嫂才能听清,“白老弟,交心地说,令妹嫁给这么个女媚,是亏了些,可是你想想,令妹一旦辞了婚,你能保证再嫁到这么个好家吗?你都看见了,这么大的一个家业,将来都是令妹把持的,荣华富贵,亨不尽的福啊!再说了,你这妹夫是矮了点儿,可是他样样不缺啊,过日子,做生意,样样拿得起,轧了这门亲,你两口子将来还愁吃喝吗?年轻人不懂事,出门子时不如意,哭哭闹闹,也是常有的事儿,可你这当哥的,也跟着凑起热闹来了,看把这筵席给搅得,满城风雨的,都来看热闹,这不是打自己的脸,让别人看笑话吗?想想看,白老弟,是不是这么个理儿?”   新娘哥哥肚子里憋屈,说不出话来,抱着头蹲在地上哭。甄永信又对新娘嫂子说,“她嫂子,你是个明白人,做事爽快,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?这世间的事,哪有事事可心的?”   “可不是吗,”新娘嫂子赞同。   甄永信又说话了,“她嫂子快去劝劝,把令妹领回屋里,别让她再闹了。尽让人看笑话了。”   新娘嫂子出了店铺,到院子里劝说小姑子,哄着新娘又回了洞房。为了安扶新娘,嫂子答应陪小姑子住两天。这样,经过新郎一家长时间奴颜媚骨地赔笑,新郎可怜巴巴地摇尾乞怜,甄永信轮番的心理攻势见了效,婚礼才勉强收场。 正文 第09章(1)   城里人的神经被强烈地拨动了。街上人兴奋得眼睛发亮,相互谈论着西门口崔掌柜家侏儒取美女、蛤蟆骑天鹅的故事。故事几经推理演义,叠加润色,变得传奇,像地震波一样,以西门口为震源,向四周传播,一直传到远处的山村,很快,这带就家喻户晓了。故事的主人翁,也由崔家的侏儒和新妇,渐渐过渡成甄永信,把他的机关妙算,演义到无以复加,直逼借东风的诸葛亮。   最初的几天,甄永信颇有成就感,走在街上,看见三三两两的市民聚拢在一块,议论着侏儒和美女的故事,他还挺展样儿,一度曾把这事儿,当作他行骗生涯的经典佳作。几天后,这种成就感就慢慢消褪了,他发现,城里人现在看他,眼神总觉得不对劲儿,眼睛里似乎有一种叫人心里大约明白,却又叫不准的东西。早先见面时,还打招呼的熟人,现在开始躲着他了,明明在同一条街上迎面走来,可当看见他时,对方会突然像似临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儿,拐进胡同,往另一条街走去了。有一次拐过一个街角时,几个娘儿们正在又说又笑,看见他后,猝然嘎然而止,还拿女人特有的怀疑的眼神,一闪一闪地看他。甄永信感到受了侮辱,有些纳闷儿,心里开始抑郁。随着成就感的淡去,失落感慢慢增强了,他曾怀疑城里人是不是嫉贤妒能,眼气他的才华?过了一段时间,这种怀疑就被否定了,因为群发性的嫉妒,通常是世俗的仇富的心理反应,随着时间的推移,会被逐渐淡化。可是城里人现在对他的态度,却显然不是,因为时间过得越长,城里人眼里对他的那种奇异的神色,就越强烈。他开始感到迷惘、孤独、焦虑不安了,直到一天上午,街上的几个无赖,提着酒肉闯进了甄家大院,见到他后,就跪到院子里,口口声声要拜他为师,甄永信才豁然醒悟,原来自己在市民的心目中,俨然已是无赖的师爷。他没发火,只冷漠地说了一句,“滚!”转身回屋,反拴上门,躺在了炕上生闷气。   甄永信把自己关在家里,躺在炕上两天没出门,腾出时间,把回家后干的事儿,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,头脑就渐渐清醒了些。是啊,这几年做的事,能在人面上说得出口的,几乎没有。按理说,这些事都应做得内敛、隐晦,而他却反其道行事,过于张扬,犯了大忌,有时甚至还自鸣得意,过分地低估了别人的智慧,不光想一直蒙骗一些人,不光想在某些时候蒙骗所有的人,甚至于想在所有的时候蒙骗所有的人,最终却把自己的短见,裸地晾晒在众人的眼里,遭到世人的唾弃,而且,这种唾弃,又绝不会像一个小酒馆卖了掺水的假酒,穿邦后失去了主顾,经过革心洗面和时间的抚慰后,还会重新把顾主请回。现在,他的这种被唾弃,却是基因根植式的,是永远的,注定无法挽回的。想到这里,一种恐惧莫名涌来,仿佛世界已经到了末日。他开始痛恨自己的自作聪明,根本没有彻悟三官庙慧通法师传授的韬光养晦的真谛。   正是在这个时候,崔掌柜送来了谢仪。谢仪是丰盛的,在城里谢媒礼中,已算是顶峰。一个猪头,四块锦缎衣料,两坛老酒,两包点心,外加一封红包。一看红包的大小,甄永信就有些心凉,加上这两天心情不好,说了些应酬客套的话。坐了一会儿,觉得无味,崔掌柜就要起身告辞。看妻子把崔掌柜送出大门,甄永信打开红包,果然只两锭四十两的银子,一生气,就把银子掀到地上。   “不少了,”妻子进门时看见地上的银子,赶紧哈腰拣起,“城里人谢媒,哪见过这么重的礼呀?”   “奸商!”甄永信骂了一句画,“他把我当傻子了。”停了停,又自言自语道,“做媒?这算做哪门子媒?”   晚上,甄永信留下四样礼,把银子重新包好,到了崔掌柜家,绷着脸进去,径直把红包放在炕上,不等崔掌柜搭话,就直截了当开了口,“崔掌柜的礼我收了,这银子断不敢接,请掌柜的收好。”   崔掌柜刚要推辞,甄永信又开了口,“如今崔掌柜是心满意足,安享天伦了,却不知甄某人为了令郎这门亲事,讨得满城骂名,名声狼籍。要不是脸皮薄些,都快被城里人的唾沫星子给淹死了,要是再收崔掌柜的这点银子,那岂不是更让城里地说我是图利忘义的小人?再者说了,令郎的新妇,能不能在崔家待下去,甄某人可是不敢保的。”说完,转身离去。   这句恐吓那么厉害,第二天一大早,崔掌柜就提着红布裹着的箱子,又来到了甄家。甄永信端量了一下崔掌柜手里箱子的重量,笑着把崔掌柜迎进堂屋说话,吩咐妻子沏茶递烟,说了一些客套推辞的话,崔掌柜一再谢罪,说自己天天忙于生意,也不懂行上的规矩,说现在家里,只有这八百两余银了,务必请甄先生赏脸收下。甄永信又推辞了一番,见崔掌柜执意留下,强他不过,就不再坚持了。   事情的发展,验证了甄永信的推测。来找他看事儿的,一天少似一天。好在事先已经料到,心里也不发慌。闲来无事,就又想起把家里祖上的田产买回来的事。正好家里还有几千两闲银。这些田产,是他父亲活着的时候卖出去的,因为那时急着用钱,当时卖得烂贱,地主他都觉得拣了个大便宜,现在不想便宜出手。可当听说甄永信要把自家的田产赎回去时,心里都犯了合计。早先为了赎回房子,把济世堂邵掌柜搞得家破人亡、元气大伤的事,他们也都有耳闻,就不敢得罪这个臭大爷,纷纷照着原价,把田产还给了甄家。短时间内,甄永信就恢复了家里的祖业,虽说银子花得差不多了,可每年的田租,也能够一家人的吃喝,偶尔还有讼师盛世飞来找他写诉状,也能赚点活便银子,玻璃花儿眼已相当知足。当看见丈夫有时闷闷不乐时,就能主动找话开导他。   不错,是有一段时间,甄永信心情相当地坏,甚至动了再闯江湖的念头,只是眼下局势不稳,外面兵荒马乱的,再加上现在家里日子过得舒坦,衣食无忧,而自己的年龄也越来越大了,才没马上走出家门。   担心丈夫会离家出走,玻璃花儿眼就设法留住丈夫。“你不是说要管教管教孩子吗?”一天夜里,孩子们都睡着了,妻子问他,“你看他们眼下,上小鼻子的学校,成天哇啦哇啦背一些鸭子叫唤一样的鬼话,将来忘了祖宗可咋整?”   “明天再说吧。”丈夫说。   早晨起来,儿子们上学去了,甄永信找出了自己早年学业用书,扫去灰尘,从中选出了《百家姓》、《弟子规》和《三字经》,并亲自拟定了教学大纲,规定在以后每天放学的时间里,都是他给孩子们发蒙国语的课程。这一规定遭到了二儿子世德的抵制。因为父亲的国语课程,显然挤占了他们的玩耍的时间,白天在日本人的学堂里,已经把他的头给搞胀了,回家后还要跟着父亲从“赵钱孙李”学起,心里充满了敌意,根本学不进去。看看长时间的教育,都无法让老二记住“赵钱孙李”,甄永信就想起了自己上私塾时,先生挂在墙上的戒尺,就亲自动手,制作了一根,以后的日子,每天下午,孩子们放学回家后,都能听见正房里的炕上,戒尺在老二手上击打时发出的“吧、吧”声。   老大世义挺省心,一开始就表现出对国学的兴趣,很快就展示出在国语方面的天赋,对父亲每天的授课量,明显感到不满足,每天完成父亲教的学业后,还有余力,求父亲再加点量,父亲对长子特别满意。有了哥哥的反衬,弟弟手心挨板子的次数,也比过去密集多了。 正文 第09章(2)   在《三字经》还差最后一章就要结业的那天下午,父亲检查儿子的作业,像过去一样,世义先背,站在父亲面前,课文如行云流水,从儿子的口中富有乐感地向外流淌,孩子背书时摇头晃脑的样儿,叫父亲心里极为得意,从大儿子的身影里,他仿佛又看到了多年以前,自己在私塾的先生面前背书的情景,而正是这种刻苦地求学,才使他在童子试时,夺了魁首,中了秀才,要不是科举废止……忽然,他觉得浑身发冷,打了个冷战,睁开眼睛,机械地说了句,“好了,今儿个到这儿吧。”就给孩子们下了课。   “爹,还没背完哪。”世义说。   “中,爹知道你会背了。”   世德不等爹把话说完,就野猫一样蹿了出去。甄永信恍惚觉得,自己这段时间给孩子启蒙,不是在教他们走正道儿,而是在害他们。想想自己早年的学业,金宁府一带谁人能比,可后来呢,为了生计,差点没把自己逼死,而自己现在却又在引领孩子们去走自己当年的老路。看看世义刚才的样儿,和自己当年多像啊。这样一想,后背不觉冒了冷汗。这天夜里,经过深刻反省,他决定重新拟定孩子们的学习大纲。   从第二天开始,孩子开始了一种全新的课程,这种课程里,既包括司马光砸缸一类古代儿童机警故事汇编;又有三国演义一类文史通俗读物的简编本,穿插讲解三十六计概要。讲义丰富精练,贴近生活,实战性强,连老二世德都入了迷。学用结合,一周后,就用刚刚学来的李代桃僵计,成功地从母亲手里骗去了二角钱。他说自己的橡皮不知什么时候丢了,玻璃花儿眼就给他二角钱,通常一块方形橡皮,正好需要二角钱。可下午放学回家,母亲看他手里的一串糖葫芦时,问他从哪儿弄来的,他就说是同学给的。和他一起回家的哥哥,诚实地举报了他,“不对,是他自己花钱买的,还给我吃了。”事情一经穿邦,玻璃花儿眼就气得不行,像早先惩罚丈夫出轨时那样,扭着老二的耳朵,狠抽他的屁股,一边问他再敢不敢撒谎了?院子里就响起了杀猪一样的嚎叫。这种凶残的惩罚,让丈夫浑身不舒服,很容易想到自己早先也这样,动不动就挨惩罚,心里就对大儿子的诚实感到讨厌。   “行了!”看到悍妻还有惩线罚下去的意思,丈夫坐不住了。   “从小偷针偷线,长大偷米偷面。”玻璃花儿眼冲着丈夫吼,“你这样护着他,将来会咋样?”   甄永信沉着脸,起身回屋了。他已完全掌握了控制妻子的手段,心里也就不怕了。果然,他发完火后,玻璃花儿眼松开老二,回屋做饭去了。   夜里,听听孩子们发出均匀的鼾声,她知道丈夫还没睡,就想劝丈夫,“他爹,这些天我听你给孩子们讲书,不再讲‘首孝悌,次谨信’一类的东西了,全是些弄奸取巧、蒙人的东西,照这样下去,不是把孩子给毁了吗?”   丈夫没还声,只叹了口气,过一会儿,才说,“他妈,你说我的书底儿,怎么样?”   “那还用说,金宁府人谁不知道?十七岁参加童试就夺了魁首,中了秀才。”   “可后来呢?”   “唉,那不是废了科举嘛。”   “可现在还有科举嘛?你没看看,咱现在连一个中国人都做不成了,成了地地道道的亡国奴,学那些破烂玩艺,还有啥用啊?当年我学得那么好,想想后来怎么样,让你爹妈骂成啥样儿了?连自己的房子都保不住了。再看看现在,咱这家业又恢复了,哪一两银子是靠学那些玩艺弄来的?还不是全靠我心里的智慧?你现在要是还逼着孩子像我当年那样学习,不是又把孩子逼上我当年的老道儿上了吗?”   玻璃花儿眼有些脸红,因为丈夫刚才又提到父母当年虐待他的往事。好在夜里,没人看见。听听丈夫说的还真在理儿,可嘴上不愿服输,咕噜了一句,“反正我觉得,你现在教的,也不是正道儿。”说完,转身睡去了。   有了父亲的启蒙呵护,老二世德就把学用结合发挥到极致。父亲刚讲了反间计的使用,他就运用反间计,成功地唆使了一对要好的朋友反目成仇,之前,这两个同学亲兄弟,对全班同学都构成了威胁;父亲教了欲擒故纵计,他就对一个同学施以小恩小惠、甜言蜜语,两天后就把这个同学脚上的一双新鞋,穿到了自己的脚上,因为多少天来,他一直觉得,这双新鞋穿到他自己的脚上更合适,气得同学的母亲,连夜从城南来到城北甄家,把自己孩子的新鞋要了回去。玻璃花儿眼羞愧得无地自容,连赔不是,说了一大堆好话,才没让那孩子的母亲发火。送走了同学的母亲,刚要教训自己的儿子,丈夫又拦着了,“别这么婆婆妈妈的,孩子间的事儿,大人别掺和。”   常常都是这样,一当母亲要管教孩子,丈夫就在一边儿拦着。 正文 第09章(3)   让父亲不满意的,是大儿子世义,虽说比弟弟大两岁,可对父亲新开的课程,似乎并不感兴趣,傻愣愣的,缺少弟弟那种天赋,这就加重了父亲的担心,害怕大儿子会走上自己从前的老路。甄永信打算在大儿子身上多下点功夫。父亲绷着脸,告诉他,说生活在这个世界上,对任何人都不能信任。大儿子就直耿耿地问,“包括你和俺妈?”   “对!”父亲生气地说。   “可学校老师教我们要诚实做人。”   “那是骗人的,”父亲说,“那些小鼻子说得倒好听,可是他们要是真的诚实的话,为什么还占领我们的土地,让我们当亡国奴?”   “可是你早先也这么教我了,‘凡出言,信为先。’”父亲不愿意承认自己也错了,却又无法给儿子解释明白,就骂儿子是榆木脑袋,于是儿子更加糊涂了。   由于大儿子不可理喻,父亲可就决定让现实惩罚这个执拗的儿子。一天,兄弟二人在院子里踢鸡毛毽时,把毽儿踢到了西厢房的瓦沟里。老二跑去找父亲帮忙,父亲就感觉时机到了。他从房檐下搬来梯子,搭在房檐,对大儿子说,“世义,你是老大,当上去取下。”   世义犹豫了一下,看父亲威严的眼神儿,只好爬了上去。儿子刚踩上瓦片,父亲立刻把梯子撤掉,恰巧这时母亲上街买菜去了,求助无援,儿子眼泪就流了出来。   “song泡,社会不认识眼泪,只相信实力。”父亲在房下骂道,“现在该知道了吧,爹也是信不过的。自己想法儿下吧。”   大儿子两腿开始发抖,脚底一滑,跌落下来,疼得鼻尖冒汗,咧着大嘴哭了。玻璃花儿眼买菜回来,见大儿子坐在地上哭泣,吓了一跳,问是怎么回事。老二一时吓得发懵,忘记了父亲教他的那些韬略,惊吓之下,说了实话。玻璃花儿眼就暴怒起来,“有你这么当爹的吗?”边说边要把儿子扶起,可儿子已经站不起来了,只好把儿子抱回炕上,嘴里一刻也没停止泼骂。丈夫一时也没了主意,不知该向儿子道歉呢,还是应该先向妻子赔罪。无奈之下,沉着脸,一声不吭。这种沉默却让妻子担心起来,担心自己发作过度,会把丈夫重新变成公山羊。这样的事儿,从前曾发生过一次。便强忍着火儿,降低了声调。   原想儿子只受了一点擦伤,也没当回事儿,以为睡过一夜就好了。不想第二天早晨,发现儿子的大腿红肿起来,甄永信才相信坏事了。儿子已经起不了炕了。家里慌乱起来,慌乱中,妻子想起了三十里堡,有一个老韩太太,家中有祖传秘方,专治跌打损伤,从前丈夫当劳工时伤了腰,正是她去抓的药,才给丈夫治好了病。想到这里,她揣上银子,匆匆出了门,叫了辆马车,就到三十里堡去了。   下午回来时,带回来外敷和口服两种药,就给儿子敷上。自知有错,照顾儿子的活儿,甄永信一个人担了下来。由于方法得当,十天后,儿子的腿就消了肿。一个月后,敢稍微动弹了,甄永信悬着的心,才放了下来,心情也比较轻松,盛世飞来时,甚至还能愉快地和他笑谈。   盛世飞是在甄永信生意清淡后,唯一和他保持正常业务来往的客户,一有讼事,就找他写诉状,谢仪从不拖欠,银子虽不算太多,却足以维持家中的日常开销,这就足以让甄永信心存感激,把他视作知己。见面后赶紧请进正房,吩咐妻子看茶递烟。盛世飞端起茶,没说正事,而是问了些孩子的腿伤之类的琐事。看看好友一味谈些日常琐事,甄永信就相信朋友今天来,只是顺路随便来坐坐,也没了精神,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起来。谈了一会儿天,好朋友说要回去,甄永信也不太留,起身送朋友出门。过了二进院子,盛世飞一把拉过甄永信,神神道道地说,“兄弟今天来,是受人之托。”   “谁?”甄永信开始警觉。   “谁?还不是维持会的农会长。”   “农会长?”甄永信翻了一下眼珠子,“我和他素未平生,怎么会有事托我?”   “噫,哥哥的英名,城里谁人不知?”   “兄弟消遣我了不是?”   “哪儿的话,”盛世飞恭维着,“兄弟我多暂敢在哥哥面前卖关子,今天确实是受农会长之托,专程来求哥哥的,他遇到大麻烦了。”   “究竟是什么事呀?”   “咳,说来话长呀,”盛世飞捋了捋舌头,“这农会长巴结日本人做事,也是花了不少银子,才弄了个维持会会长的位子,刚到任还不满一年。他天性又是个爱沾花若草的主儿,有家不回,四处打野食儿,结果就钻进了副手的圈套。那副手本是也钻营着会长的位子,无奈钱少,就输给了农天财,正一心想挤着他呢,就抓准了农天财的毛病,在大连窑子里花钱雇了个窑姐,农会长哪禁得起女人的句搭,就主动上了钩,留那女人在官署过了夜,第二天一早,这女人就不见了,锁在保险柜的印匣里的官印也不见了。”   “这么说,那官印是被那窑姐儿盗走了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那还用说。”   “那就派人把那窑姐抓到不就结了。”   “咳,大连那么大个地方,藏一个窑姐儿还不方便,派人去捉,岂不是大海里捞针,再说了,窑姐要钱,要那官印有什么用?”   “照兄弟看,那官印现在会在谁手里?”   “在谁手里,在农会长副职的手里呗,这不明摆着吗?那副手要拿这官印说事,拱掉农会会长,好取而代之。农会长这几天都吓得不敢办公了,称病在家休养呢。”   “要这么说,这事儿,还真挺难办呀。”   “不难办,农会长怎么会托我来找哥哥呀。”   这话听了,心里舒服,嘴上却直客气,“兄弟这是什么话,哥哪有那本事?去干涉官府的公务,要是真有那等本事,怎么会落到这等地步?哥也奉劝兄弟一句,这事还是不掺和为好,老话说,伴君如伴虎,侍官如侍狼。侍候得好,保一个平安,侍候得不好,狐狸没套着,空惹一身臊,弄不好,还要生出许多事端。兄弟现今诉讼的职业已经不错了,何必去跟他们官府交结,自寻许多烦恼。”   “哥哥有所不知,干兄弟这一行的,不跟官府打交道,怎么行得通?如今是日本人的天下,法律摆在那里,是给老百姓看的,官司输赢,全凭日本人和那些给日本人当官的中国人的一句话。不跟他们交结,兄弟这碗饭,如何能端得起来?不瞒哥哥说,为了交结农会长,我是投了本钱的,要不,我对这事,怎么这样上心?你想,一旦他倒了,我那些银子,不全都打了水票了?”   甄永信低下头,思忖了一会儿,“要是这样,帮兄弟想想,倒也无妨。”又停了一会儿,问,“你保准那官印,儿现在就在农会长副职手里?”   “保准在,一点错不了。”   “那副职现在住在哪儿?”   “就住在他们官署的后院。”   “那农会长呢?”   “住在前院。”   顿了一会儿,甄永信说,“这样吧,赶明儿个,我过去看看,你等中午再来听我回话,中不?”   “中。”说着,盛世飞就走了。   盛世飞刚走,冷不防身后闪出个人影,吓了甄永信一跳。定睛看时,是玻璃花儿眼。   “你傻呀?”玻璃花儿眼开口训斥丈夫,“没生意时,你成天愁眉苦脸的;有了生意了,你却把人家往门外踢。多好的主顾啊,多少人巴结着要交结官府,还巴结不上呢,可你呢,如今官府找上门儿来了,你不但不巴结,反倒推三阻四的。”   甄永信乜视了妻子一眼,没理会她,转身回屋去了。妻子不甘罢休,跟在身后絮叨,一直等丈夫坐到炕沿儿,又跟到里屋数叨。被聒燥得心烦,甄永信就抬起头问,“你看今天当官儿的,有几个不像婊子?为官一任,吃穷一方,用人时靠前,不用人时靠后,空口白牙的抓人使,见了银子就像苍蝇叮了血,生意?这叫哪门子生意?从他们兜里往外掏银子,哪还不跟从王八嘴里抠肉一样难?他求你办事时,说得好好是是,办完事翻脸不认人,不给你钱,你找谁要去?生意?这是什么生意,弄不好出大乱子的事,不见着现钱,我去扯那闲淡?”玻璃花儿眼还要理论,甄永信懒得和她烦,转身躺下了。 正文 第09章(4)   第二天一早,洗漱罢,简单吃了早点,就起身出了家门,来到南街,围着维持会官署转了一圈。   从前,这里是一座三进的院落,俄国人来时,把前排门房扒掉,建起一排二屋砖楼,当作市政公署。日本人赶走了老毛子,又在这里设立了维持会。现要楼后,就成了二进的院落,格局和甄家大院相仿。   回到家里,妻子已把午饭做好。吃过饭,甄永信开始研墨,写了一封短笺,装进信封,就给大儿子上课。   中午,盛世飞又来了,看他两手空空,甄永信就把昨天劝说他的话又说了一遍,显得颇为难,劝他趁早抽身算了。盛世飞似乎看破了由头,苦苦哀求他,甄永信就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应付。说了一会儿,盛世飞告辞了。   “你这样逼他出血,就不怕他事后找茬?”盛世飞走后,玻璃花儿眼沉不住了,“好歹他是会长,身后有小鼻子撑腰。”   “我一介寓公,又没犯在他村手上,怕啥?好歹我们甄家也是官宦世家,他能奈我何?”   “哼,官宦世家?我看你倒像是骗子世家。”玻璃花儿眼愤愤地说。   “别说得那么难听嘛。”丈夫有些不乐意。   傍晚,盛世飞又来了,手里提着一个包裹。甄永信又说了一大堆为难的话,才勉强收下包裹里的五百两银子,把昨天封存好的封笺,交给了盛世飞。   当天夜里,维持会衙门里失火了,浓烟穿过被火舌舐破的窗户纸,直往外涌。火警声惊醒了整座城市。农会长穿着内衣,把后院住的属僚喊醒,自己一人先冒着浓烟冲进屋里,打开办公室的房间,随后,一大群属僚也端着脸盆,提着水桶,开始救火。农会长把一些紧要的文件从档案柜里搬出,吩咐随他进来的属僚搬到外面安全的地方,看见副职进来时,农会长就打开保险柜,把盛放官印的镶金小木匣拿出,交给副职,叮嘱他带回家保管好。转回身又去指挥大家救火。好在夜间无风,火势也不太猛,不到一个时辰,火被扑灭。接着是收拾东西,查找暗火,一直折腾到半夜,救火的人才各自散去,回家歇息。   第二天一早,农会长早早起身,带病指挥属僚们把署衙打扫干净,把昨夜搬出去的东西,重新搬回原处,摆放熨帖。副职也回家,小心翼翼地把盛放官印的镶金小木匣捧着送回。接过小木匣,农会长当着副职面儿,亲自打开小木匣,发现官印完好无损地放在小木匣里,才舒了一口气,笑了笑,望着副职眼睛,说了句“让老弟费心了,”一切就恢复了正常。农会长也病体痊愈,销假回衙办公。   一桩心事了却,农会长颇为得意,闲来无事,品味一番事情的原委,觉得挺有意思,想想最初官印失窃时,真有五雷轰顶的恐惧,任是绞尽脑汁,还是一筹莫展,连一向头脑灵活、巧言善辩的盛世飞,也直呼无奈,可那甄秀才,只短短的几行字,即刻点化茅塞,柳暗花明;再细品一下那条锦囊妙计,看似简单,却是天衣无缝,穷极精妙,绝非常人所能想得出来,真是叫人回味无穷。令人不满意的,只有一点,便是让甄秀才敲去了五百两银子,让他耿耿不能释怀。心想日常吃惯杂拌食了,除了日本人,还没有谁敢在他手里一次敲去五百两银子呢,心里难免愤愤不平,开始琢磨要把这银子收回。强索肯定是不行的,这甄秀才绝非剩油的灯,搞不好,偷鸡不成蚀把米;智取也不成,斗智显然不是他的对手,看来不搞点心小交易,还真是不成。他想到了衙署的一个空缺,就觉得这个办法不错,既能把甄秀才收至门下,为己所用,又能收回五百两银子。   傍晚,盛世飞又来了,一进门就直喊恭喜。看那笑脸,不像开玩笑,甄永信问,“世飞兄又在搞什么名堂,甄某整日三门不出四户的,闷在家里,何喜之有,竟让兄弟来取笑。”   “什么话呢,”盛世飞说,“农会长请席,听说还有公职相送,你说,这难道还不是可喜可贺?”   “公职?什么公职?”甄永信警觉起来。   “具体的事呢,小弟就不清楚了,哥哥到时,自然就知道了。”   碍于面子,第二天中午,甄永信到了老德兴二楼的包间,推门进时,农会长和盛世飞已经在坐,酒席陈列齐备,只等甄永信到后开筵。盛世飞叫了三个窑姐陪酒,分开坐在每位的身边儿。农会长肥胖,脑袋硕大,逞金字塔形,看上去叫人觉得,他身上的每一个地方,都是多余的。见甄永信进来,也没起身,只坐在那里拱了拱手,算是施了礼。甄永信落了坐,酒筵就开始了,先是农会长翻动着厚嘴唇,说了些客套话,而后就各自举杯,先干为敬。一杯酒吃下,农会长就忙碌起来,桌上桌下手脚不停地和身边的两个尤物交流起来,色津津的眼睛也不忘关照对面坐着的尤物。   心里有事,甄永信不敢贪杯,等着农会长露出底牌。可这胖子眼下正忙于和窑姐们交流,倒让他觉得现在呆在这儿有些碍眼。酒过三巡,农会长身上才渐渐消了火,坐直了身子,说几句客套话,应酬客人,干咳了两声,收起色相,对甄永信说,“久闻甄先生大名,如雷贯耳,今得识荆,真是三生有幸。世飞兄时常提起你,只是衙门里一直没有空缺,没敢劳动大驾。好歹日前有了一个空缺,便想起了先生,今日来请求先生,不知先生可愿屈就?”   “多谢会长大人错爱,”甄永信小心地应付,“小弟一介书生,落魄街巷,能得大人垂睛,实属幸事。大人有事,只消一声,小弟愿奉鞍马,岂有相求之说?“   “甄先生真是学富五车,说起话来顺耳中听。”顿了下,又说,“是这样的,本署文书一职,近来空缺,没得相宜之人,听世飞兄推介,觉得此职非先生莫属,今天略备薄酒,权作聘仪,还望先生不要推辞才好。”   听过这话,甄永信心里有了底。略作沉吟,说,“会长大人美意,实令小弟受宠若惊。只是恕小弟冒昧,不能领受大人美意。”   “噢?莫非甄先生嫌职位太低不成?不瞒先生说,这可是多少人捧着银子求我,都得不到的职位。”   “大人休怪,小弟自然知道,”甄永信紧着解释,“只是小弟长期闲荡江湖,松散惯了,如今已是秉性难易,如今要让小弟羁于繁文缛节的官场,实在是强小弟所难。“   “咳,”农会长说,“有我在,看谁敢说个不字?”   “话虽如此,可官场之事,纲纪如网,以小弟之懒散性格,只能尽给大人上眼药,如何能让大人申饬纪纲?再说,宦海水深,暗流涌动,岂是小弟一个迂腐书生所能应付?一旦翻船,再想替大人效劳,恐怕也无能为力了。“   农会长听甄秀才话里软中带硬,神色不卑不亢,也觉不是个安分之人,就不再强求,扯了些闲话,就又和三个尤物撩拨起来,直吃到半下晌,才散了席。   回到家里,妻子一听丈夫拒绝了公职,心里老大不快,刚要发作,甄永信马上开口,堵住了她的嘴,“他哪里是要给我公职呀?分明是要我吐出银子。再说了,他现在是给小鼻子做事,知道那叫什么吗?“   “叫什么?“玻璃花儿眼问。   “叫汉奸!你想呀,自古以来,我洋洋华夏大族,岂有长久受人欺辱的历史?最长的是蒙古人,不过一百年,而大清满人,他也是先把自己变成汉人,才统治了汉人,现在已是摇摇欲坠。一个弹丸之邦不自量力,又岂能维持长久?一旦时局有变,那些给小鼻子做事的汉奸,会有什么好下场?”   玻璃花儿眼惊得张口结舌。想想也是,眼下吃喝不愁,何必去逼丈夫做他不愿做的事?万一逼得狠了,说不准又把丈夫逼成了公山羊。这样想时,便不再说什么。 正文 第10章(1)   过了三个月,大儿子世义能下炕走动了,只是伤腿还有点瘸,走路时一瘸一拐的。起初,父母还以为是儿子在炕上躺的时间太长,伤腿没完全好利索,才会这样。又过了些日子,看到儿子乐呵呵行动自如地一瘸一拐地四处走动,才感到问题的严重,相信大儿子的腿,已无可挽回地瘸了。一想到这一点,玻璃花儿眼像遭了雷击,坐在地上咧着大嘴嚎叫起来,不停地数落着丈夫,冒着会把丈夫变成公山羊的风险,骂出了恶毒的狠话,“天杀的,报应呀,见天不教孩子好道儿,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。”   丈夫吓得不敢说话,坐在炕上闷闷不乐,心里也难免愧疚自责,对自己的教学大纲起了疑心,不时地扪心自问,到底有没有必要,在孩子年龄尚小的时候,提前把尘世的险恶,灌输给孩子,向孩子教授一些老谋深算的权术,运用权术对孩子进行魔鬼训练?妻子的泼骂,像咒语似的,叫他浑身发冷,惊悸不安,对从前未曾相信过的天命,产生了一丝的迷惑。妻子说这是报应,会不会真是这样,老天爷用儿子的一条断腿,来惩戒他过去干了太多的坏事?这样想时,浑身不时会阵阵颤栗,冒出冷汗。不料越是颤栗,就越是要想,越想就越发不安宁。很快,甄永信就陷入了自我折磨的恶性循环。正是这时,他毅然拒绝了贾南镇介绍的一桩生意。   贾南镇是傍晚收摊后来找他的,一见面,就对甄永信一脸的憔悴感到震惊。“哥这是咋的啦?”   “报应!”在外屋做饭的玻璃花儿眼抢着说。   “什么报应?”贾南镇听着不对路,就问。   “他自个儿清楚。”   甄永信怕妻子要说出难听的,赶紧插话,招呼贾南镇坐下,说些不关痛痒的话,客套之后,贾南镇就凑到甄永信身边,说出了自己的来意,“城南老阎家的管家,下午到摊上,托我求你给他东家办件事儿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是这么回事,老阎家的大儿子,十五岁那年出天花,差点一命过去,落下一脸麻子不说,还瞎了两只眼,今年二十五了,老娶不上亲,但凡有点儿模样的人家,再穷也不肯把女儿嫁给他;有几家同意的,都是有些残疾。阎家给儿子说亲,原本是要找个人来照顾自己儿子的,要是能生个一男半女,就更好了,模样也不大挑剔,说得过去就行,人家也不看重,只是身体要好。说是事情办成,给一千两的谢仪。不知哥哥想不想做?”   “绝对不做!”贾南镇话刚说完,甄永信一口回绝。   “其实要说起来,”玻璃花儿眼又从外屋闪身进来,抢过话把儿,“他家给媒人的赏钱,还真不算少。”   “那你去做?”甄永信阴着脸问妻子,玻璃花儿眼自知没趣儿,撇着嘴退回外屋。   贾南镇纳闷,问,“莫非哥有什么难处?”   “有何难处?不过搬弄口舌而已。”   “那哥哥为何拒绝接这笔生意?”   “天心不可欺呀。”   “哥这是从何说起?”贾南镇干笑了一声,问。   “你想啊,他阎家自己来说,那儿子一脸麻子,又瞎眼,仅是一家之言,实际去看,不知又相差多远。他说不挑这个不挑那个,却又拒绝了那么多,还不是要给儿子娶个好样的体面姑娘?他阎家要的是能装门面的儿媳妇,要真是像他家说的那样,凭他们的势力,还用得着来求我?今天他来求我,无非是想效仿西门口崔家娶亲的故事罢了。可兄弟知道不?崔家那门亲事办完后,哥这心里,天天不得安生呀。哥已是当爹的人了,想想看,要是咱自己有女儿,嫁了一个那样的女婿,这一辈子就算成天坐在金山上,心里能安生吗?”甄永信望着贾南镇的眼睛,像似在等待答案,贾南镇哑然无语,住了一会儿,甄永信又说,“这阵子,哥一直在想这个事,特别是世义的腿摔坏了后,哥想得更多了,你嫂子骂我说这是报应,哥一声都不敢吱,心里不愿去想,却又不能不去想,想着想着,还真觉得有些值得琢磨的地方。从前,哥也动辄说天道天理的,可究竟什么是天道天理,始终说不清楚,光会说几句教条,道法自然一类的话。可自然为何物?如何去法?实在是一窍不通。这一阵子在家里冥思苦想,还真有些省悟。”   “是吗?”贾南镇来了兴趣,“哥哥不妨说说,让小弟也长长见识。”   “兄弟想啊,这老天给天下人排生出三百六十行,哪一行都给了行事的‘道’,农夫种田,你得春种秋收,所种作物,你得按时令行事,依地势选种,这就是务农的‘道’,顺道而为,方能有所收获,反过来,你冬季播种,春季收割,山峰插柳,洼地种谷,那便是背了‘道’,背了道,就一无所获,这就叫道法自然。你想,连务农都有道,得按道行事,其它的三百多行,怎么会没有个道呢?”   “依哥哥高论,干咱们这一行的,这个‘道’应该是什么?”贾南镇问。   “这一阵子,哥也想过,干咱们这一行的,也有‘道’,这个‘道’,我归纳了一下,有三句话:小取于民,巧取于商,横取于官。”   “这话什么意思?”   “小取于民,就是说,赚老百姓的钱,一定要从小处做,赚小钱,你想,老百姓日子过得本来就不滋润,从他们身上赚钱,要是狠了,会让他们倾家荡产,你会心里不得安生,天天过不得安生日子,干这一行,就没了意思。”   “照哥哥说,小弟现在算是小取于民啦?”   “应该是。老百姓找咱摇卦算命,无非是寻得一点精神安慰,批卦时,就要注意,多说些他们爱听的话,不然,他们花了钱,又听了些心烦上火的话,这就算是背了道。”   “那巧取于商呢?”   “大凡商人,多是以奸巧取利,他以奸巧取利,我以奸巧取其利,以奸治奸,可大可小,均不为过。”   “为什么要横取于官呢?”   “你想啊,那些当官的,哪一个钱是干净得来的?对他们,无论手段多狠,都合天理,所以叫横取。”   “照哥这个‘道’,对老阎家的这桩生意,该如何?”   “如果身不在此地,不惧事败后会毁了声誉,可以巧取,但不能伤了他人,不然,就不合天‘道’。而身在本地,如做成此事,必伤及他人,不合于‘道’,所以哥不做此事。”   “那小弟就把他给回绝了?”   “对这种人,不可轻许,也不可一口回绝,可虚与了事。”   说话间,玻璃花儿眼饭已端上。甄永信留贾南镇吃饭,贾南镇也不推辞。吃过饭又闲聊了一针会儿,贾南镇就告辞回去。 正文 第10章(2)   大儿子的腿疾,刺痛了父亲,甄永信停止了给儿子们授课,闲着无事,每天上街走走解闷儿,年纪轻轻做起了寓公。一天到贾南镇摊上,看生意清淡,便站住脚,和贾南镇闲聊起来。一个话头没说完,见一对年轻男女从远处往摊儿上走来。   “哥,你看,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,”贾南镇向两个年轻男女那边儿使了个眼神儿,“这俩人这两天老到我摊上来,说是吉林农安人,家里遭受洪灾,房子和家人都给冲走了,他兄妹二人跑得快,才侥幸逃脱。如今无依无靠,四处流浪,眼下只想找个托底的人家,把妹子给嫁了。这几天老上我这儿,求我帮忙打听,说不求别的,只要男方家人忠厚老实,家境说得过去就行。”   “噢?”甄永信警觉起来,顺着方向望过去,一男一女,都不是邋遢人。男的眼睛不大,貌似忠厚,只是偶尔目光一闪,露出几分机警;女的纸眉顺眼,颇有姿色,时而抬眼看人,神情风韵流地动。来到摊儿前,和贾南镇打了招呼,问所托之事有无眉目。贾南镇虚与应付,说正忙着打听,眼下还无消息。两人说些感谢的话,动身要走。甄永信见机插了话,“听二位的口音,颇似吉林人。”   两人听话一愣,点了点头,男的就转向甄永信,“老哥说得是,我兄妹二人是吉林农安人。”   “噢?农安可是个好地方。”   “老哥去过?”男的略显吃队惊。   “去过,早年到吉林收山时,曾在农安住过。”   “呀,老哥做过山货生意?”男的把话岔开。   “做过,吉林东部,常来常往。我记得农安城南,有一条小河,是向西流的?”   “对,对,是向西流的。老哥的记性真好。”男的应承着。   “河上有座石拱桥,很是漂亮,上面雕了许多小石狮子。”   “对,对,老哥说得对,那桥是漂亮。”男青年颇感自豪,又和甄永信扯了些家乡洪水的事儿,就动身离开了。看两个年轻人走远,甄永信嘱咐贾南镇,“兄弟今晚到家里吃饭,我正好有点事儿和你商量。”   傍晚,贾南镇来时,玻璃花儿眼饭没做好,贾南镇就到炕前和甄永信说话。“哥找我来,商量什么?”贾南镇问。   “兄弟这阵子,摊上进项如何?”   “和往常差不多,天天都能弄上几个铜板。”   “怎么样,”甄永信问,“兄弟觉得还满意吗?”   贾南镇一时摸不准甄永信话里的意思,愣住了。过了一会儿,才像明白过来,说,“小弟这些,都是哥哥给的,小弟的本事,也是哥哥教的,小弟知道现在鸠占凤巢,理当把摊儿让给哥哥。哥哥放心,小弟现在觉着独闯江湖,也不心虚,明天哥哥尽管去摊上,小弟也正想到外面闯荡一番。”   甄永信听过,笑了起来。停了笑,问贾南镇,,“兄弟看看,凭哥现在的家业,再到摊上给人摇卦算命,合适吗?”说完,又笑了起来。贾南镇想想,也是,甄永信确实今非昔比了,已是城中名流,以这种身份,设案摇卦算命,是不般配的,便问,“那哥哥刚才问小弟这些话,是什么意思?”   “记得兄弟曾对我说过,等积攒一笔银子,就回老家成家立业,兄弟也不小了,早该安个家,现在有了机会,不知兄弟愿不愿抓住?”   “哥哥说得是什么机会?”   “今天到你摊上的两个骗子。”   “骟子?”贾南镇纳闷,“哥哥怎么知道他俩是骗子?”   “是他俩告诉我的。”   “他俩告诉你了?我怎么没听见?”   甄永信笑了笑,说,“其实我根本就没到过吉林农安,也不知吉林是不是真有这么个地方,我只是信口胡编,说农安城南有条自东向西流和河,河上有座石拱桥,桥上雕着些小狮子,他就一叠声地附和着说是,你说这不是骗子,是什么?”   “万一吉林真有一个农安,城外真有河和桥呢?”   “那种可能只占万分之一,而且,听过我的话后,他还应该随口说出那河和桥的名字,来证明他知道的比我多,这是人之常情,而他呢,正好相反,一当我讲到农安城的事,他就设法把话儿岔开,这就说明他怕露出马脚。”   “那依哥哥的意思,他俩要骗什么呢?”   “骗婚!你没听出来吗?他要找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家,就是为了便于下手。”   “那哥的意思呢?”   “这两个人干的就是背道的事儿,你想啊,他俩为啥不敢找大户人家?就是因为大户人家防范严密,不好脱身。而小户人家,成天土坷垃里创食,一辈子积攒点钱,就是为给儿子娶一房媳妇,往往就被这路人洗劫一空。今天他们即然撞到我手上,不如干脆把他灭了,也算为这一带老百姓除了一害。免得有人上当受骗。”   “咋灭他们?”   “城南老阎家不是求我帮他儿子娶亲吗?”   “前些天他又来了,我就给应付走了,大概他也听出你不愿意做,这几天就没再找我。”   “不要紧,这回你去找他,别捎带我,就说你自己给他物色到一个合适的……”   二人合计到深夜。贾南镇才离开甄家。 正文 第10章(3)   第二天一大早,贾南镇没像往常那样出摊,而是径直到了南门外的顺来风客栈,找到了那兄妹二人。二人住在客栈拐角处的一个小房间里,刚刚起身洗漱,见贾南镇找来,就把他让进屋来。屋里凌乱不堪,散发着霉味,找不到坐的地方,炕上被褥胡乱堆放着,看去不像是兄妹分居,贾南镇心里就有了底,暗自佩服师傅的眼力。男青年把被子往炕里推了推一下,让贾南镇坐下,看看炕上不甚干净,贾南镇推辞说还有事儿,站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下,“这两天我给你问了几家,都嫌你兄妹是外地人,不知根底儿,心里不踏实,我看这事挺难办,令妹要是诚心想在这一带找个好婆家,你俩老这么住客栈不行,最好先在这里租一间房子住,而后再托一个托底的人帮着张罗,兴许这事才有把握。”   男的听了,来了精神,“老哥说的对,只是这城里的房子太贵,我兄妹二人一路乞讨过来,身无积蓄,眼下真的租不起。”   “我看这样吧,我那儿还宽敞,你兄妹二人先搬我那儿住些日子,以后有了钱,租到合适的房子再说,你看怎么样?”   “那就多谢老哥了,我兄妹二人现在举目无亲,托底的人,实在难找,小妹的事,还望老哥帮着费心。”   “其实也好办,要是你兄妹不嫌弃,我们之间可以表亲相认,这样,我出去说话,别人心里也会蹋实些。”   “要能这样,老哥就是我兄然妹二人的大恩人了,等把小妹的事办停当了,兄弟腾出空儿来,一定好好报答老哥。”   “报答啥,人这一辈子,谁还没点难处,帮人一臂之力,也是为来世积一点阴德。”   说着,贾南镇领着兄妹二人,来到徐二的住处,跟徐二说了情况,就安顿二人在里屋住下。此后,就和这兄妹二人以表兄妹相称。   下午,贾南镇到了城西南的阎家大院。阎家是这一带的富室,农、官、商三路通吃,嫌城里的宅院不宽敞,卖掉城里的老宅,在城西南盖起了一座大庄院,宅院是五进的,全部用石灰岩方料砌成,围墙高起,落落壮观,远看像一座城堡。阎庄主常年在外料理生意,家中一应大事小情,全靠管家打理,重大事情,由大婆拿主意。阎财主除了正室,还娶了六房偏室,无奈阎家枝叶不旺,人丁不兴,除了大婆和三房各生一子,其余各房都生的丫头,数量也不多。眼下愁的,正是大婆生的长子。   见贾南镇找来,管家也没领进正房,只在门房里看了茶。稍作寒暄,贾南镇就说明了来意。说是自己的两姨表亲,家住吉林农安,家乡遭了洪灾,逃难投奔他这儿,有在这里给表妹找户人家的打算。   管家听后,翻了下眼睛,问,“人怎么样?”   “人怎么样,还要你老自己去看,嘴上的事不托底。”   管家说了句,“也好。”就跟贾南镇进了城。在徐二家里,见到了兄妹二人。看那女人,低眉顺眼的,面色白净,眉目清秀,偶尔抬眼,神色里略显戚楚,却不乏风韵,身段匀称,约摸二十刚出头儿,管家看了个满眼,心神也随着动荡起来,跟着贾南镇到了街上,说回家跟东家商量商量。下午就又返回城里,让贾南镇帮着撮合。   “表妹家遭不测,投我而来,要我保媒,也该让我见上你家少爷一眼才好。”   管家略显为难,顿了一会儿,答应说,“也好。”就带贾南镇出了城,往阎家庄院去。进了阎家庄院,贾南镇才发现,这庄院从外观看,虽壮观,却朴实,进到院内,则别有洞天,房屋的正面墙的石块上,都有各种鸟兽的浮雕。室内则装潢华丽,雕梁画栋,藻井斑斓,地面铺设红色理石,堂屋墙壁镶有瓷砖壁画,光彩流溢。顺着地砖甬道,转过三进后,到了一排正房靠东边的一间屋子。管家小声吩咐贾南镇一句,“别说话。”就推门进了屋。在里间炕上,一个瘦削的男人坐在炕当间儿,贾南镇压估摸,这该是阎家的大少爷了。听有动静,那人忽然像遇到什么危险,挺真了身子,不住地转动着脑袋,仿佛他身边站满了人,他要逐个向人打招呼,而在此之前,他一直是盘坐在炕中间,幅度均匀地钟摆一样,一刻不停地前后摆动着身子。贾南镇仔细看时,发现这男人皮肤灰黄,知道他常年缺少户外活动,枯瘦的脸上,坑坑洼洼,下颏向前伸出,眨巴的眼皮下,像干瘪的种子,枯秕无物,看过后,浑身发瘮,只待了一会儿,贾南镇就退了出来,管家刚要开口说话,贾南镇抢着说,“屋里太暗,我眼神儿不好,能不能叫他出来一下,我再仔细看看。”   管家面带难色,停了一会,在瞎子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,瞎子就起身下炕,走出门外,上身前倾,胸向下腆着,撅着屁股,两腿不能打弯,脚擦着地,向前挪步。没走上十步,贾南镇就转身走了。管家忙把少东家侍候进屋,追赶过来,在大门口追上贾南镇。   “老弟看,还中不?”   贾南镇看了看管家,未置可否,只说了一句,“等回去和我表弟商量商量再说。”   一连两天没消息,管家就找到城里来,见到贾南镇就问,“老弟,这事商量得咋样了?”   贾南镇坐在椅子上,两手叉起,搁在桌子上,干笑了一声,说,“还没商量呢。”   “怎么,”管家迷惑起来,“莫非老弟不愿帮忙?”   “不是不愿帮忙,”贾南镇抽开手,身子又向后倚去,“关键是你家少爷,不光像你说的又瞎又麻,还半身不遂呢。你看,不消说是给我表妹保媒,就是给一般人家保媒,我手托两家,总不至于把人家孩子往火坑里推吧?”   “咳,老弟言重了,”管家解释,“我家少东家哪里是半身不遂,那天只是坐的时间长了,就把腿坐麻了,平时不是这样。老弟放心,绝对不是半身不遂。”   “就算不是半身不遂,这年轻人成亲,虽不说非得郎才女貌,起码也得看上去差不离儿。我表妹你也看见了,和你家少爷相比,你看般配吗?”   “是差了点儿,可我们东家能保证她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呀,别人家成吗?”   “咳,理儿是这么个理儿,你说人都有个老的时候,一旦老去,哪还看出什么俊不俊的。可年轻人偏要讲个死理儿,去追求那靠不住的相貌,宁肯吃苦受穷,也甘心情愿。可那荣华富贵却是实实在在的。这不,在老家时,爹妈宠着,就挑三拣四的,哭着闹着,辞了多少好人家,结果怎么样,也给自己挑老了,一场大水,又把家给毁了,投奔我这儿。我是什么人物?一天下来,赚几个子儿,将够自己吃饭。他兄妹一来,倒把我给缠上了。”   “那就麻烦老弟去好好劝劝。”   “好好劝劝?”贾南镇显得有点生气,“要是我自己的妹妹,早就替她做了主。这样的亲事,上哪儿去找?打着灯笼都找不着。可她不是我亲妹妹呀,还有表弟跟着,也宠着自己的妹妹。都什么时候了,还在挑挑拣拣,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。既要好人家,又要好女婿,又要一笔聘金,好回家重修家园。好事都叫他想到了。”   “他要多少聘金?”管家问。   “多少?还真的不少,狮子大开口,一千两现银。一般人家,上哪去弄?”   管家听了,舒心地笑了笑,“我还以为多少呢,才一千两,好办。老弟,这事你尽管放心办,办成了,上次答应给甄先生的一千两银子,全数归你!”   贾南镇听罢,两眼倏然放光,片刻之后,才慢慢恢复了平静。管家一点也没忽视贾南镇的表情,停了一会儿,贾南镇才清了清嗓子,说,“其实呢,这事儿说起来也不难办,只差在我表弟这一块儿。他指定是要和你家少爷见上一面的,不见上一面,指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。一旦要是真的见了你家少爷,这事就一点指望都没有了。”   “你看这样成不成?”管家思忖了一会儿,说,“到时候,我找一个伙计顶替一下成不?”   贾南镇沉吟了片刻,说,“不中,你想想,你家的伙计,个个膀大腰圆的,要是让他看见,准会起疑心的。”   “怎么会起疑心呢?”管家不明就里。   “你想想,你们这样的人家,身体这么健康的小伙子,什么样的好人家的姑娘娶不来?怎么会讨一个落难的女人当媳妇呢?”   管家立时缓过神儿来,却又一筹莫展。   “我看这样,倒有点们儿。”住了一会儿,贾南镇有了主意,低声对管家说,“你家不是有不少把头,在边外给东家管荒吗?要是说给你家的一个把头娶亲,娶完亲就要带上家眷到边外管荒去,这样,找一个伙计冒顶一下,把我表弟应付过去。等把人娶了过去,我表弟带上聘金走人,到那时,生米做成熟饭,就由不得她了。”   管家听后,拍了下大腿,茅塞顿开,直说自己真笨,没想到这一步棋。随后两人就定下,明天贾南镇就领着表弟到阎家相亲。   相亲的事儿,挺顺利。阎家管家找了个皮肉细嫩的伙计,冒充管荒的把头,坐在更夫的门房里,贾南镇领着表弟来时,管家相互介绍了几句,寒暄了一会儿,就各自散去。双方都挺中意。接下来开始谈婚论嫁了。在定下新娘进门时,阎家付清媒人酬金和新娘聘金各一千两银子这一款后,两家人就各自开始操办婚事了。 正文 第10章(4)   婚礼在阎家大院里举办。随礼的都是这一带的头面人物。酒席也丰盛,新郎的哥哥夹坐以一群体面人中间,好酒好菜,叫他有些难以招架,不免就多喝了几杯。一当婚礼的仪式完毕,新娘入了洞房,贾南镇就推说有事,离了酒席,找到管家。管家这会儿都快忙晕了,见到贾南镇,立时清醒过来,吩咐伙计把事先准备好的箱子抬出来,帮着他把箱子搬到大门外,装上一辆事先等在那里的马车。贾南镇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纸折叠的信封,信封是用浆糊密封的,交给送他出来的伙计,嘱咐说,“这是我给新人的祈福祷辞,交给你们管家,让他掌灯时再打开,打开早了,就不灵了。说罢,跳上马车,催促车夫往西南方的官道那边驶去。   在上官道的岔道口,甄永信坐在另一辆马车里等着他。贾南镇跳下车,把一个箱子搬到甄永信的车上,朝箱子奴了下嘴,“都在里面。”说罢,望着甄永信,眼里满含留恋,“哥,小弟真不愿离开,老觉着还有太多的东西没学来。”   “艺无止境,自己慢慢摸索吧,”甄永信也有些伤感,停了停,问,“你爹妈还在贾家庄吗?”   “在,”贾南镇压说,“上次来信说,还在庙东三间草房里。”   “回去把房子修缮一下吧,最好能搬倒复起,再置些田产,也好给老人防老。”   “行,等我把房子弄好了,数哥一定要过去看看。”   “不,我要在你成亲的时候去。”   “一言为定?”   “一言为定!”   “哥保重,我上路了。”   “去吧,”甄永信微闭上眼睛,“在码头等船时,当心自己的箱子。”   “知道,哥请回吧。”贾南镇重新上车,往大连方向去了。   下半晌,有些过量的新娘哥哥,是被亲家的马车送回城里的,在夫子庙前下车时,没发现贾南镇的卦摊,就相信表哥还在阎家的酒席上,便一摇三晃地往徐二的房子那边走。徐二还没卸车,街门锁着,新娘哥哥觉得两腿有些发软,依着街门,就势坐下。坐下后,觉得坐着不舒服,就在大门外躺下,肚子里像有一块烧红的炭火,烤灼着浑身冒汗。傍晚徐二卸了车回家,没见着贾南镇,却看见一条醉汉横躺在门前,上前仔细瞅瞅,是贾南镇的表弟,猜他是婚礼上喝多了,问他几句,哼哼叽叽的也说不出人话,便扶回家去,放到炕头。天黑后,还不见贾南镇回来,就猜想是到甄永信家去了。贾南镇在城里没有亲戚,通常只到甄家去。徐二也没理会,独自睡下。   第二天一早,还没见贾南镇回来,而里屋炕上的醉汉,却发出闷雷似的鼾声,徐二预感出了事。匆匆到了城北的甄家,看见玻璃花儿眼开门,就问,“贾南镇夜里在你家过夜吗?”   “没有啊。”   徐二愣乎乎地闯进大门,到了堂屋,甄永信正在穿衣服,没来得及打招呼,徐二就惊觑觑地说,“哥,你那朋友不见了。”   “噢?”甄永信脸色一惊,“什么时候?”   “昨天晚上,”徐二说得相当肯定,“一夜没回来。”   “他表弟呢?”   “喝得烂醉,正在炕上睡呢。”   甄永信背依着山墙,坐在炕头上,沉思一会儿,说,“大概走了吧。”   “走了?”徐二惊问,“去哪儿?”   “江湖中人,谁能说得清?”   “他不是哥的朋友吗?”   “咳,什么朋友,在卦摊上认识的,萍水相逢,说得投缘而已。”   “是这么会事,”徐二叹了口气,“早知这样,我该收他的房租。白白让他住了这些年,只是看在哥的情分上。”   甄永信笑了笑,“权当做好事了。看在哥的薄面上。要不,哥替他把房钱还上?“   “看看,哥生气了,小弟只是说说而已,哥的大恩,小弟这一辈子还不一定能报完呢。”停了停,又问,“照哥的意思,他那个表弟,该怎么处置才好?”   “打发走算了,他穷得叮当,能把他怎么着?”   徐二得命回家,看看醉汉已醒,见他从外面进来,惊恐不安地问,“我表哥呢?”   “一夜都没回来,我这一大早出去找了一圈儿,也没见个人影,还欠着我几年的房费呢。”   倏忽间,年轻人脸色变得蜡黄,额角开始冒汗,借口去找表哥,匆匆出了门,再也没有回来。   看来上当是确定无疑的。阎家的聘金已被算命先生洗劫而去,只怪昨儿个多贪了几杯,没盯紧貌似恭顺温良、热心肠的算命先生。现在唯一要做的,就是把阎家才娶过门的新娘救出。他来到阎家大门口,说是明天就要回老家了,临走前,想见上妹妹一面。看门老头告诉他,新婚妇夫昨天晚上已乘火车,连夜去了黑龙江。他问具体的地址,看门老头就说出了几个似是而非的地名,一会是肇远,一会儿是三江口,一会儿是齐齐哈尔。年轻人就断定,新娘此时就在大院里。只是无论怎么商量,看门老头就是不让进,也不向里面通报。因为昨天夜里,掌灯时,管家忽然想起,伙计白天曾交给他一个红信封,说是媒人临上车时给他的,嘱咐他在掌灯时拆开看。信封拆开时,里面有张纸条,上面写了四句话:   “兄妹未必真,   夫妻难生根;   若要留此妇,   休教出大门。”   管家读罢,倒吸了一口冷气,赶紧安排人加强了警戒,嘱咐看门人,年轻人来时,只与周旋,决不放进。   年轻人情知被骗,却无可奈何,既没表现出应有的愤怒,也不向当局报案。大约过了十天,一天夜里,年轻人翻墙跳进阎家大院,被护院的伙计就地摁住,送进衙门。一顿拷打,说出实情,原来是吉林四平的一对小夫妻,常年以骗婚为业。警察本来要连同新妇,一道捉拿归案,阎家使了银子,就放过了新妇,只把年轻人判了刑,投进旅顺大牢。   第二年秋天,新妇竟然给阎家生了个儿子。 正文 第11章(1)   转过年,开了春,甄永信接到一封来信,信是从山东青州寄来的,猜想是贾南镇寄的。   信中言辞真挚而朴实,回忆了和甄永信共处的那些愉快的时光,叙述了对哥哥的思念之情。信中说他已成了家,妻子是地方上一户望族家的姑娘。家里的房子已盖好,是五间瓦房的四围大院,剩下的钱,置办了一百亩地。现在家里雇了三个伙计,整天领着伙计下田摆弄土坷垃。言语里透露出对眼下日子的不满和无奈。信的结尾,顺便邀请哥哥得空来玩些日子。   甄永信闲来无事,在家里憋闷得难受,正缺少一个出门的托辞。怕妻子阻拦,接到贾南镇的来信,就相信这封信的衷旨,全在最后一句话上,所以当妻子问他信里都说些什么事时,他就把信在妻子眼前晃了晃,“他叫我去一趟。”   “什么事儿呀,大老远的,还得漂洋过海的。”   “说不准,”甄永信面色深沉,“信中没提。”   “那得多长时间?”   “说不准,”甄永信放下信,开始收拾行装。   第二天早晨,世义世德要上学时,甄永信洗完脸,把两个儿子喊过来,说,“你俩都大了,爹不在家时,要给你妈省心,”大儿子世义点点头,老二因为昨天晚上央求爹带他一块去,遭到拒绝,现在正奴着嘴,不吭气儿。甄永信摸了摸老二的头,“你们还小,将来有的是出门的机会。家里有什么事,你哥俩儿要撑起来,别老让你妈往外跑。”说着,又指了指世义,“我在你这么大时,就没了爹,开始当家了。行了,上学去吧。”边说,边和孩子们一块出了门,雇了辆马车,往大连码头去了。   船在龙口靠了岸,上岸后租了辆马车,就往青州去了。两天后到了青州地界,傍晚到了贾家庄。贾南镇对好友的突然造访,有些惊异,兴奋而慌乱,接进家门,一一介绍给自己的父母和妻子。甄永信看到好友时,心里也觉得惊异,才分手几天,小兄弟已显得苍老了许多,往日白净书生似的面皮,在田野里雨打风吹,已变得黝黑粗糙了,握手时,贾南镇掌心粗硬的老茧,硌得他手指生疼,而那年轻的妻子,也不像信中说的大家闺秀,粗手粗脚的,正系着围裙,在灶上做饭,凸起的腹部,表明她已身怀六甲。   “不是说了吗?大喜的时候,别忘了告诉哥一声。”甄永信客气地抱怨好友。   “咳,大老远的,哪好意思惊动哥哥。”   “尽说见外的话,”甄永信显得挺生气,“哥在家闲着无事,出来走走也当散心了。你瞧,这不就来了吗?”   说话间,炕上桌子已经摆满了酒菜,多是自家地里出的,虽不讲究,也颇有农家风味。当着一家人的面,不便随便说话,无外乎相互劝酒吃菜一类的客套。吃到深夜,才散席就寝。   乡下人一日生活,随着太阳转。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第二天早晨,吃了早饭,贾南镇过来说了几句安慰的话,就领着伙计们下田去了。白天里家中就只剩下婆婆带着媳妇忙家务。甄永信搭不上话儿,闲着无事就在村里走走。庄户人家,到处都是牛吼羊鸣,狗蹿鸡跳的,住了几天,不免心生厌烦,动了离去的念头。   “这是为何?”当甄永信把心里的打算说出来时,好朋友大为不解,“哥哥才来几天?就这么走了,让小弟心里作何感想啊?”   “你也不必多想。”甄永信安慰他,“哥这次来,一来是思念兄弟,想来看看,这不就来了吗;二来是想到山东各地走走,开开眼界,散散心。老在家呆着,憋闷。”   “哥说的正是,小弟何曾不也这样想?”贾南镇抱怨,“小弟也是闯荡惯了,冷丁拴在家里,也烦得不行,几次动了再出去闯荡的念头,无奈爹娘吓得要命,这不,你也看见了,生生硬是托人给小弟说了这门亲。一听说小弟要外出,就鼻涕眼泪地劝阻,小弟实在看不过眼,才天天领着伙计们下田。”   甄永信苦笑一下,“兄弟还是比哥幸运,还有爹娘牵挂,哥可是早就没有了这份福分了。”   “哥现在要走,是想去哪儿?”   “先到济南府去转转,而后再说。”   “这倒不错,干脆,我也随哥去转转,散散心,再呆在家里,都快憋死了。”   “好倒是好,只是令尊令堂那边儿怎么说?”   “好说。我就说配哥哥出去走走,也算尽地主之谊,他们总不该阻拦吧。”   “要能这样,最好,省得我一个人孤单。”   碍于客人的面儿,这回父母没哭劝。只是嘱咐一句,“早去早回。”便沉着脸,不再说话。   问题出在妻子那里。当丈夫央求带点盘缠时,妻子只给了十个铜板,再一个子儿都不肯多给。隔着门帘,甄永信听到贾南镇低声恳求,猜测出原委,便打开皮箱,从中取出两锭四十两的银子,放到老人的炕上,故意提高了声音,以便让隔壁的小两口听得清晰,“兄弟大婚,也不告诉我一声,没赶上热闹,今儿个就把这银子留下,权作我当哥哥的随礼了。”   “这可不中!”炕上两个老人几乎同时跳了起来,一人捧着一锭银子,要往甄永信的皮箱里塞,“过时巴节的,还随什么礼呀?这么大的礼,岂不是折俺的寿吗?”   听到外屋人的争吵,小两口暂时放下了争执,蹿过来帮着挣扯。看看老人坚持推辞,甄永信就把两锭银子往新娘怀里塞。说是给弟妹置办点首饰,也是当哥哥的一点心意。新妇羞怯地捧过银子,嘴里连说,“不要、不要。”最后坚持不过,才勉强收下,并拿出一锭递给丈夫,说,“这一锭你拿去,权当和哥一路上的盘缠。”另一锭则紧紧地搂在怀里。贾南镇还要推辞,甄永信说,“兄弟再挣扯,哥就一个人走了。”这才把事儿平了下来。 正文 第11章(2)   二人租了辆马车,往济南方向去了。一路上昼行夜住,没过几日,到了济南。找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,开始上街消遣起来。   济南是个大都市,可玩耍的去处太多。茶楼酒肆,林此栉比;花街柳巷,处处莺歌。游了趵突泉、玉泉山,品了鲁菜风味,逛了几家窑子,甄永信箱子里的盘缠已经不多了。   情况出现了变化,在家时只按他一个人出游济南、泰山和曲府准备的银两,不料半路上添加了贾南镇,又没带盘缠,路上又有些预算外的开销,打乱了他原定的行程。估计剩下的银子,不足以应付游泰山、曲府的开销,甄永信只好修改了旅行日程,把泰山、曲府,从线路图上划掉,打算在济南再玩两天,就取道蓬莱回家。   就在动身前的第二天下午,二人打算再去劳燕春吃顿花酒,和那里的两个尤物作个别。走到劳燕春的楼下,街上行人,忽然被一行公人呵斥着闪到街边儿,而后就看见一队公差,举着仪仗,鸣锣开道。一队轿马,浩浩荡荡从街面行过。威风凛凛,气势逼人。一街人屏气凝神,观看车马从自己身前经过。直等仪仗队过去,才听街上行人议论,说这是钦差御使王大人莅临巡视。   “唉,大清国就剩下这么一个清官了。”   听身后有人这样感叹,甄永读信转头看时,是一个中年人,高挑身材,相貌清瘦,目光悒郁而深邃,一身书生打扮。这话听来颇耐寻味,勾起甄永信心里的好奇,便接话打趣说,“莫非老兄和钦差大人相熟?不然怎么把说得这样肯定?”   书生冷眼瞥了甄永信一眼,不屑地说,“六年前,在下进京会试,借住在慕王府后边的紫光寺,和王大人的官邸只一墙之隔,正好那年的学政便是王大人,因此对大人的身世略知一二。这王大人也是科举入仕的,出身寒门,一向治家极严,早年在翰林院,俸禄不能自给,夫人日常不得不替人缝衣,贴补家用。大人共有五子三女,教子甚严。前四个儿子,都学有所成,取了功名,小儿子却是无赖,不肯用功,一怒之下,便被大人赶出家门,断绝父子关系,至今不许回家……”   甄永信心里一振,有所感悟,看那书生谈锋正劲,便一问一答,把钦差御使的家事,摸了个差不离儿。晚上回到客栈,二人躺在床上,甄永信问,“兄弟,你怕坐牢吗?”   贾南镇听了,两眼发懵,“咋不怕呢?”   甄永信笑了笑,说,“那就不成了。”接着叹了一声,“唉,可惜哥不在你这个岁数上,要在你这个年岁,哥就亲自去做,几百两银子,一点问题都没有。那样,咱们兄弟又可多玩儿几个地方了。”   贾南镇听得心里发痒,紧着盘问原委,甄永信就把想法说了出来。贾南镇听罢,心里还是有些发毛,问,“一旦捕快们打我,咋整?”   甄永信笑了,“这就看你的了,只要你坚持说是御使王大人的小儿子,不改口,谁还敢打御使大人的儿子不成?”   这样一说,贾南镇就动心了。预防万一,夜里甄永信又把一些要注意的事儿,给贾南镇交待了一番。   第二天一早,兄弟二人匆匆上街,吃了早点,来到济南督统府门前的一家茶楼坐下,要了壶茶,边品茶,边看街上光景。约摸巳时,钦差大人的仪仗到来,督统大人亲率一干人马,恭候在大门外。见了钦差,屁颠屁颠地上前奉迎,把钦差大人请进衙门。甄永信又给贾南镇鼓了鼓气,贾南镇就神色紧张地起身离去。“喂,放开点,别像去受刑的样儿。”甄永信在身后鼓励他。   又过了半个时辰,衙门口钦差的仪仗队忙碌起来,看样子钦差大人就要起驾了。贾南镇混在围观的人群里,渐渐向钦差的坐驾靠了过去。片刻之后,钦差大人在督统的陪伴下,走出衙门,刚要迈下台阶,忽听围观人群里有人哭喊一声,“爹!”一个落魄书生模样的人冲了过来,一群衙役,被这一声哭叫弄得惊慌失措,眼睁睁看着年轻人,跑到钦差跟前跪下,鸡叨米一样磕头。只一会工夫,额头便皮下淤血,肿起一个大包。钦差大人也被弄得手足无措,心里五味杂陈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绕着年轻人转了一圈,直当确认出这年轻人并不是自己的音信全无的小儿子,才怒从心起,呵斥一声,“哪里来的刁民,敢冒充我儿?想必是奸滑贼人,来人!”喊了一声,身边就站了两个虎狼衙役,“给他带上械具,关进大牢,用刑审问。”   年轻人听罢,浑身觳觫,一迭声“亲爹,亲爹”地叫着,发誓自己再也不敢了,保证今后改邪归正,重新做人。两个衙役颇为难,不敢下手,钦差就动了肝火,怒吼一声,“还愣着干什么?快些弄走!”   衙役无奈,只得把枷锁戴上,拖着年轻人离去。年轻人一边抗拒,一边回头喊爹,发誓要洗面革新。年轻人的哭闹,搅了督统大人送客的喜庆。钦差大人黑着脸上了车,督统大人脸上强挤出笑,却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钦差大人。宾主扫兴告了别。   督统回府,颇觉为难。一群幕僚围在一边儿,一时也都没了主张,停了片刻,督统大人环视了身边的幕僚,问,“诸位看,那年轻人可是钦差的亲儿子?”   幕僚们晃了晃头,不置可否。又过了一会儿,督统又问,“如不是大人的亲儿子,常人谁敢在这节骨眼儿上,跑到督统府前诈认父亲?”   督统说完,幕僚王顺风插话,“正是,我看钦差大人见到那青年时,面色犹豫,过了好一会儿,才厉声否认。会不会是钦差大人碍着我等的面儿,磨不开情面,才毅然拒认儿子?我听说当年钦差大人驱逐儿子时,曾发下誓言,说不到黄泉不相见,可虎毒不食子,父子亲情,如何轻易割断?想必钦差大人现在也有所悔悟,只是当年把话说得太绝,如今才不肯认子。”   “我也这么想。”督统大人捋了捋胡须,问,“依诸位看,本督统该如何做才好?”   王幕僚趁机献计,“如果大人能去婉劝钦差大人原谅儿子,使他父子重温亲情,仿郑伯黄泉见武姜故事,则在钦差大人面前,卖了个大人情,又可扔掉眼下这只烫手的山芋。”   督统听了,以为妙计,连声说,“好,好,只是我得和这年轻人谈谈,把当初的事情原委探听仔细,才好酌情办理。”说着,命人传令,把那年轻人带进府里。   年轻人被带来时,脸上泪痕未干。督统大人着人卸下枷锁,命年轻人站在堂前,沉着脸对年轻人说,“刚才你挡驾认亲,说是钦差大人的儿子,遭钦差大人严辞拒绝。钦差大人临行前再三嘱咐,要严刑办你。我念你年幼无知,危险尚轻,不忍加刑于你,今天放你出去,不可执迷不悟。一旦再撞我手上,定不饶你!”   贾南镇听过,知道督统大人是在拿话试他,便就势跪下,口喊冤枉,“大人,小的并无虚言。小人确是钦差的幼子,只因家父督管甚严,平日里不好好读书,受不了家规的拘束,时常偶有冒犯。六年前家父一怒之下,将小人逐出家门,发誓说不到黄泉不相见。这几年,小人沦落天涯,从陕甘转巴蜀,又从巴蜀流落湖广,再到两江,遍历人间辛苦。曾几番动了回家的念头,只是虑及家父性情严峻,怕又遭拒,才忍辛茹苦,发奋用功,指望将来有所成就,再回家求情,或可见谅。无奈现今科举已废,家父早年为小人设定的前程已不可能,如今小人实在是走投无路,不期在治下邂逅家父,本想挡驾告饶,能得家父垂怜,不想多年不见,家父一如当年那般冷峻。”说着,泪如雨下。一圈人跟着心中戚戚焉。   督统问了些钦差的家世,年轻人都能如实回话,并无偏差,又问了些诗云子曰,也能勉强应付,不类草民,颇有大家子风范。心里也就认定,确是钦差的儿子。过了一会儿,督统又问,“既然令尊拒认你,下一步,你有何打算?”   贾南镇抽泣了一会儿,说,“所幸家父钦差巡视,小人颇思念家慈,想趁机回家和家慈见上一面,死也知足……”勉强说到这里,便又哽咽得说不出话。   待他唏嘘渐歇,督统大人开口说,“哼,年纪轻轻,不求上进,也辜负了令尊大人的一片爱心。这样吧,既然令尊大人有令,你是嫌犯,只好委屈你先到号里呆几天,待我再替你向令尊大人求情,看看有无回转余地。”   贾南镇跑地磕头谢恩,又随衙役回到牢里。有督统大人的吩咐,狱头给他安排了小号,一人独住,也不消戴刑具,一日三餐,单独有狱卒酒肉侍候。 正文 第11章(3)   第二天一早,督统大人到钦差大人下榻的馆舍做了回拜,钦差大人在客厅里招待了督统大人。见客厅里的差役退了下去,督统大人就开了口,说了些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之类的话,钦差大人情知督统大人的话,是冲着他来的,却因心里对早年逐子的事儿滋生愧疚,也就不强辩,何况督统也没把话说透。看看钦差大人表情木然,装聋卖傻,督统就有些沉不住气了,试探着问,“要不,这回就把令郎带回去?”钦差听罢,屁股像被火烧了,站起身来,苦笑着说,“那人确实不是犬子。兄台大人审审看,如果没什么盗寇情事,就把他放掉算了。”   看来谈话难以为继,督统讪讪应付了几句,辞别出来,回到督统府,招来幕僚,把拜会钦差的事说了一遍。幕僚们众口一词,说,“既然钦差已当众拒绝认子,当然不肯又在这里认领儿子。”   督统又向幕僚征询眼下该做的事,就有幕僚献言,“既然钦差大人已发话放人,大人何不借坡下驴,送个顺水人情,把年轻人放去。这样一来,大家都方便。”   督统捋了捋胡须,说,“好吧!”就命人把年轻人带来。贾南镇进来,督统见他两眼红肿,心中生出恻隐之情,放低了口气,说,“令尊大人正在气头上,眼下不宜强劝,我看这样吧,趁令尊大人出巡之机,你回家去吧,待他消了气,回家后,也就不会追究了。当心,回家后要小心用功读书,不可再放浪形骸,记住了吗?”   贾南镇听罢,眼中噙泪,不做应声。督统大人纳起闷来,问,“你还有话吗?”   贾南镇又流泪说,“小人谢三大人关照,只是难以领命。”   “却是为何?”督统问。   “小人身无分文,济南去京城千里,一路乞讨回京,怕不等小人看见家慈,那时家父已还回京城了。”   “噢,这倒也是。”督统又捋了下胡须,吩咐幕僚,“却拿二百两银子来,让公子去做件像样的衣服,余下的,权作回京的盘缠。”   属僚一一照办,贾南镇跪下磕头道谢,带上银子,出了督统府,扬长而去。   兄弟二人有了银子,甄永信又恢复了继续游历的打算,收拾了行装,准备去登泰山。   泰安府就在泰山脚下。城区依山而建,街市不算整洁。甄永信二人打听到郡府的位置,住进了郡府对过的得月楼客栈,要了一个二人间。这是一家新近修缮过的客栈,类似于北方的四合大院,临街是一排楼房,两层,一层是普通饭堂,陈设一些简陋的桌椅;二楼是包间,包间之间,用木质雕花屏风隔开,楼后围着大院,是几十间客房。   把行李安顿停当,甄永信二人走出客栈,到郡府门前转悠了一会儿。郡守已经退堂,衙门紧闭。门边石阶鼓架上,放了一面大鼓,鼓面老旧,四周油漆已经驳落。遇到街上行人,闲谈时,二人随便打听了郡守的姓名、身世、之类的事情。   “哥,你说监察御使这官儿是干啥的?”回客栈的路上,贾南镇问。   “督察考核各地官员的。”   “那查出了事怎么办?”   “钦差大臣,手眼通天,查出事端,就地正法。”   二人边走边唠,回到客栈楼下的饭堂。天傍黑,饭堂里人不多,叫了几个菜,跑堂的报完菜名,端来一把茶壶和两个茶杯。茶具都是仿冒宜兴紫沙的。跑堂的嘴里客气着,眼疾手快,给二人沏了茶。就着跑堂的热乎劲儿,甄永信顺话搭了腔儿,和跑堂的唠起闲嗑儿。无外乎问了些年庚、籍贯、薪酬之类。谈了一会儿,甄永信冷丁问跑堂的,“小师傅既然来此地做事多年,想必对贵郡的郡治,也该略有耳闻了?”   跑堂的愣了一下,干笑一声,显得为难,“不知先生问的哪一方面的事儿?”   “诸如,”甄永信沉着脸,左臂搭在桌面上,右手叉着腰,一脸公事公办的官僚作派,“坊间关于郡守的口碑如何?妇孺尽知的一些枉法弊端。”   跑堂的立时像害了肚痛病,神色变得不安,低眉瞟了二人几眼,干笑了几声,说,“小人是何等人物?敢枉议公事。何况柜上早有店规,下人们不得物议政事。“   “但说无妨,我二人也是随便问问。与公事无关。“   跑堂的听话儿,越发紧张,推说去后厨看看菜好了没有,脱身离去。直到菜已烹好,才如数端上。上菜时,看见二位客人又在与临桌的食客交谈,侧耳细听,也是关于郡守治饬一类的事,便觉蹊跷,把事情禀报了掌柜的。掌柜的警觉起来,躲在后厨向二人的坐位瞄过,觉得二人仪表郑重,举止儒雅,谈吐清淡,非市井俗夫可比。便嘱咐跑堂的盯紧此的,一有动静,立马禀报,不得有误。   二人吃过饭回到客房,略作收拾,就喊来客栈的伙计,要来笔砚纸墨。伙计送来时,叮嘱伙计,“如非呼唤,请勿打挠。”说罢,就把门反插上,掌上灯,在屋里忙碌起来,直到更深,才呼唤伙计,退还笔墨,熄灯睡下。   第二天一大早,二人草草洗漱,吃了点早点,行色匆匆地出了客栈。两位客人的怪异,足以引起管客房的伙计注意,当下把这事儿禀报了掌柜的。掌柜的又是一惊,叮嘱伙计留心观察,有事及时禀报。   甄永信和贾南镇出了客房,往西走去,经过郡府衙门,前面是一条南北大街,拐过街角,没着大街向南,在一家熟食店,买了只德州熏鸡,一包瓜果,几张火烧,让店家打成一个行包,贾南镇背在身上,二人就出了城,没着南门外的岱宗坊,红门,孔子登临处,一路向玉皇顶爬去。二人边吃边走边看边说,笑笑指指,出了一身臭汗,到了南天门,山上风大,找到一个避风处,把包里剩余的食物吃净,消了汗,就打算下山。   “哥,你说这家客栈真的能和郡守有瓜葛?”下山时,贾南镇问。   “你瞧见他的店名了?”甄永信问,“叫得月楼,取的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意思,多彰显。你记住,凡是在衙门四周开的店,要是没有衙门里的照应,是开不下去的。”   “你说要是郡守发现了咱是假冒的,把咱们捉起来,咋整?”   “凭什么?咱们可是地地道道的顺民,哪一条犯了大清律?就因为向人打听打听郡守的一些脏事?”   贾南镇想想,可也是,既不犯法,也不伤德,确实没有可担心之处,便放下心来,说说笑笑,二人一路下了山,风尘仆仆地进了城,回到客栈休息。到了傍晚,在饭堂里和跑堂、食客们闲聊了一会儿,无外乎是有关郡守的一些私事。吃过晚饭,回到客房,打来热水,轮番洗漱一番,又叫来伙计,要了笔墨纸砚,叮嘱几句,闩上门,用功到深夜。   第二天上午,二人起得很晚,太阳已上三竿,才勉强起了床,浑身酸痛难耐,洗漱之后,到饭堂坐下,刚喊来跑堂的要点菜,忽听街西鼓声擂响,甄永信说了声,“晚了。”没顾上点菜,匆匆出了店门,直往衙门那边赶过去。衙门大开,郡守已经上堂,正在审案。两列衙役,分队站在两边,郡守威严地坐在正大光明牌匾下,审问跪在地上诉冤的人。大门外站了些看热闹的,甄永信二人走上台阶,挤到众人前面,双手抱臂观看郡守审案。被挤开的几个看热闹的,见二人衣着光鲜,便不知深浅,给挡在身后,也不敢说句抱怨的气话。二人看了一会,不时还交头接耳,嘀咕着什么,难免叫审案的郡守多看他们两眼,情绪有些慌乱。二人也不在意,仍旧不时交头接耳议论着,过了一会,才转身离去。   一连多日,都是这样,白天,上午到衙门前看郡守审案,早晚吃饭时,和食客们谈论郡守是非曲直,夜里要来笔墨忙到深夜,而下午呢,则到神秘地在城中消逝。   三天后,郡守得到得月楼掌柜的秘告,夜里开始失眠;五天后再听到得月楼掌柜的秘告,郡守就吃不下饭了。不光是这两个男人的鬼鬼祟祟,还有从济南传来的消息也惊魂,济南府九门提督,已被监察御使大人收了监。消息一经传出,鲁地震动,各级官员惶惶不可终日。偏在这种节骨眼上,两个神秘男人突然出现,郡守在第二次接到秘告时,就叮嘱得月楼掌柜的,暗中打探二人的身份。   此后的几天,甄永信二人明显感觉,接近他们的人多了起来。无论是在饭厅吃饭时,还是回到客房,都有店里的伙计和陌生的客人,主动上前套近乎,问他打哪儿来呀,在哪发财呀,年庚几何呀,籍贯妻室呀。甄永信二人坦然应对,毫不回避,并在说完自己的情况后,见机打听一些郡守的情况。过了几天,郡守就掌握了二人的情况,却复杂得叫人理不出头绪。汇总上来的情况五花八门,有的汇报说,这两人是京城来的商人,打算到胶州湾贩海鲜路过这里;有的禀报说,此二人是奉天来的纨绔子弟,只是慕名到泰山览胜;有的禀报则说,此二人是江湖艺人,到这里来卖艺为生的。所有的汇报里,有一点是相同的,此二人操的北方口音,关心的只是郡守的治饬,而且这两天明显加强了反侦察的措施,下午上街时,一发现有人跟踪,就能极巧妙地把跟踪的眼睛甩掉。 正文 第11章(4)   第七天下午,郡守快要崩溃了,不再听信别人的汇报,打算亲自出马,拜会一下陌生的人,亲自探明此二人的身份。郡守没带随从,只身来到得月楼。得月楼掌柜笑着把郡守迎进自己的堂屋,亲自给郡守看了茶,站在一边侍候着,细心看时,郡守原本滚圆的脸,近日有些悄悴,厚嘴唇上起了火泡,情绪极为焦躁。稍不如意,就拿眼睛瞪人,一会儿工夫,掌柜的额角就渗出汗来。   “你说那俩人出去了?”郡守问。   “出去了,老爷。”   “你派人去跟梢了吗?”   “老爷不知,这二人极狡猾,刚到东街口,一不小心,就让他给甩了。”   “没用的东西,白吃我的饭其。”   “是的,老爷,我这些伙计,呆头呆脑的,不会干事儿,老爷手下那些捕快,个个眼疾手快,派他们去查查,还不手到擒来,岂不省事?”   “你他娘的混账,”郡守发了脾气,“派捕快去暗查朝庭命官?我看你是活得腻烦了。猪狗头。得了,别在这瞎等了,你去把他房门打开,我到他房里去等,不信等不着他。”   掌柜唯唯喏喏,喊来伙计,派去把房门打开,这边扶着郡守,到客房里坐着歇息。郡守的体质不好,虚弱得厉害,下台阶时,险些摔了一跤。进了二人的房间,郡守就势坐在床边,向外摆了摆手,示意掌柜的出去。等掌柜的走远,郡守立马来了精神,迅捷地起身,把门反闩上,转身搜查起二人的行李。   二人的行李简单,随身带来的,只是一个旅行皮箱,皮箱已经陈旧,却不寒酸,显示出箱子的主人,应是官宦人家。打开皮箱,除了一道访牌和几封信函,别无它物。翻看信函,其中有一封是给他的,封口没封,打开看时,里面是一纸公函,上书:泰安府郡台鉴,今有属员胡甲、吴乙二人前往贵治公干,如有求请,望协办云云。上盖火漆公印。郡守知道,通常这是公差的备件,在遇到麻烦时,才拿出找地方官员求助。便把信函装好,放回原处。接着又看第二封信函,也没上封,打开看时,里面也是一封公函,是二位官员写给钦差监察御使王大人的。公函不长,内书:钦差使台王公钧鉴,前日领命察访该治,现已查明,吏部所参该郡循私枉法事,庶几无误,现将查访翔实明细述于另函,以备大人明察。   郡守两腿开始发抖,天气不热,汗从两个鬓角下流,拿起另外两封公函,也是给钦差监察御使的。已上了封。想想该是二位这几天查访的事情,极想知道里面的内容,却心存惧怕,知道一旦败露,必死无疑,两手抖动着在手里攥了一会儿,到底没敢开启,又重新放回原处。这时觉得下身憋得难受,匆匆出了屋,直奔茅厕,解手之后,身上舒服了些,从袖口掏出手绢,把头上的汗珠揩拭干净,转身喊来掌柜的,吩咐把二位客人的房门重新锁好,叮嘱盯紧二人,一有动静,马上禀报。说完,出了大门,回到衙门。   天将黄昏,甄永信和贾南镇风尘仆仆从外面回屋,跑堂的赶紧迎上前来,送上茶水,一边沏茶,一边和客人闲扯,问客人白天到哪去了?贾南镇应付了一句,“随便走走。”就不再说话,叫了两个菜,匆匆吃完,没再和别的客人谈论郡守的是非曲直,径直回屋了。打开房门,甄永信一眼看见,行李被人翻动过了,便厉声喊过伙计,冷眼怒目地逼视伙计,问,“下午谁到房间来过?”   伙计对店里人议论两位不寻常房客的话,也有耳闻,看见房客一脸的威严,不敢撒谎,如实讲了。   “你,去把你们掌柜的叫来。”甄永信不容置疑地命令。不出片刻,掌柜的就屁颠屁颠地跑来。甄永信没起身,坐在床上,只从箱中抽出访牌,在掌柜面前晃了一下,又重新放回箱里,双目愠怒地逼视着掌柜的,沉吟了一会儿,冷丁又问,“如实说来,下午谁到我俩的房间里来过?”   掌柜下午看见郡守神色慌张的样儿,已觉大事不好,怕受连累,说了实话,把郡守下午来店里的前后行踪,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。甄永信听过,两眼惊悸地望着贾南镇,四目对视,过了一会儿,甄永信才慨叹一声,对贾南镇说,“事已泄露,再留此地无益。”转过头问掌柜的,“此地车马好租吗?”   “好租,只要客官愿意,随叫随到。”掌柜说。心里巴不得二人快些离去,这阵子,让这两个房客给搅得寝食不安。   “好吧,麻烦你去给叫辆马车,我二人今晚要赶往济南。”   “晚上走?”掌柜问。   “是。”甄永信说,“就现在,越快越好。”   马车到时,郡守几乎同时也赶到,身后几个衙役抬着两只竹篓,跟在郡守后面。见到二人时,像遇到久别重逢的知己,肥大的手指合抱在一起,躬着腰,不停地作揖,堆笑的脸上,肌肉不停地颤抖,嘴里一叠声地道歉,“恕小弟冒昧,不知二位大驾光临多日,也未曾给二位大人接风,听说二位大人匆忙要走,小弟没备什么像样的礼品,谨献两篓福桔,以供二位大人路上解渴。”说着,挥了挥手,吩咐衙役将两篓桔子装到车上。   甄永信故作惊讶,嘴巴向身边掌柜的张了几下,却没出声,掌柜的见机迎合,“二位大人有所不知,这位是本郡郡守大人。”   甄永信像忽然醒过腔,慌忙作揖还礼,并要伏身跪下,口里连忙辩解,“小人一介行商,如何受此大礼。”   郡守一把扶住,没让他跪下,嘴里也语义双关地扔了句,“既然仁兄身行江湖,想必也知道,与人方便,与己方便,两座山走不到一块儿,两个人是很容易相逢的。小弟今天略备薄礼,图的就是仁兄行走江湖时想着小弟,倘若再见仁兄时,也好重礼相谢。”   甄永信也装聋卖傻,一副受宠若惊嘴脸,“承蒙府台大人美意,小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又说了些客套的话,二人上车告辞。   出了城,甄永信问车夫,到运河码头走哪条路最近?车夫拿鞭子指了一条道儿,甄永信就让车夫调转马头,朝运河码头方向去了。日夜兼程,第二天天黑前,赶到了济宁。寻得一家客栈,定下房间,就吩咐店里伙计把两篓福桔搬进屋里。客栈的伙计太单薄,搬了一下竹篓,喊了声太沉,只好再喊一个来帮忙才行。   安顿好行李,二人叫了饭菜,两袋烟工夫,伙计把饭菜送到客房。吃过饭,二人稍作洗漱,喝了两碗茶,打算早点休息。休息前,贾南镇还不忘抱怨一声,“哥,咱俩之些天,可真不值,忙忙叨叨的几天了,就赚了这么两篓桔子,还把我吓得够呛。”   甄永信笑了笑,说,“要不兄弟怎么会回家种地,而不是当官呢?”   “我看种地也比这事儿强,不惊不怕的,收成也不止这些。多少天了,就这么两篓桔子。”   “兄弟当真只要桔子?那剩下的东西,可就全归我了。”   “剩余的?”贾南镇觉出点味儿来,跳下地去,掀倒一篓桔子,“哗啦”一声,一堆白色的东西散了一地。“我的天。”贾南镇惊得不会说话,赶紧把银子重新装好,吓得一夜没敢合眼。第二天早上,找了家钱庄,把银子兑换成钱票。二人各揣一张两千两的银票,把零头部分的碎银装在箱子里,贾南镇提着,在码头上租了条南下的客船,往江南去了。   “哥,咱不到曲府了?”临登船时,贾南镇问。   “曲府是山东的地界,岂是久留之地?”   “那现在咱们去哪儿?”   甄永信往运河上望了望,说,“江南。” 正文 第12章(1)   运河上的客船,大多是木棚通铺舱。除甄永信三人,船家另外兜揽了十来个乘客。一船十几个人,都聚拢在一张通铺上。船家在通铺后用木板隔出一间小屋,一家人起居在里面,炉灶支在靠船尾的甲板上,客人如果在船上订餐,船家会单独烹饪。   客船行处,均是一马平川,过春风百里,尽荠麦青青。乍上船时,心里还有一份惊喜,把岸上村落田野当成风景,日子一长,便聊然无味,再过些日子,心里已生厌烦。十几个客商,便只好叫来茶水,相互神聊,打发时光。多是江湖中人,逢人只说三分话,未可全抛一片心,所谈之事,真伪难辨,终究不如知己的朋友交心那般畅快。谈着谈着,便觉无味了。   船上也有一人,是不加入闲谈的。那人相貌奇特,身材偏瘦,约摸四十上下,早已谢了顶,光头下一圈头发,已难扎成一根像样的辫子,为遮丑,一直不肯摘掉瓜皮帽,身上却着一袭青衿,目光悒郁,仿佛时刻都在思考一个重大命题。从一上船,他就躲在通铺的一角,捧着一本书咀嚼着,对旁边人的闲谈充耳不闻。   甄永信偷眼看时,那人看的是葛洪的《抱朴子》,再看他的装束,便知此人是术士,至少也是喜好炼丹术的。早先只是在书本上看过一些术士的轶事,觉得有趣,却从未交结过。如今船上偶遇奇人,兴致大发,便要上前结识。无奈此人清高,一向冷眼看船中行侣,甄永信觉着,不施展些手段,怕难与他交结。   甄永信寻机挪到那人身边,躺下假寐。那人只顾看书,也不理会,趁那人把书放下,闭目养神,沉思的当口,甄永信兀然开口道,“尽信书,则不如无书。”这话半是自言自语,却分明能让那人感到是在说他。果然,那人睁眼,看看躺在一旁假寐的人,两眼惊疑地问,“先生有何高见?”   甄永信睁眼看看那人,也不现起身,神情懒散地说,“自秦以前,方士得时,奇方异术,盛行于世,然而只闻其声,未见其实。始皇创根问底,欲穷其妙,方士不能逞其愿,脑袋纷纷落地,致使徐福亡命瀛洲,世人始知方术乃为虚妄。魏晋以下,方术乘乱复兴,自诩炼丹得道者甚众,食丹延寿者风靡于世,而能遂其愿者,则未见其人。世人尽知食丹延寿为虚妄,却又每每情愿上当,究其原因,是世俗惧怕死亡的心理作祟,所以才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。炼丹术士也正是利用世人这一劣根性,才得以大行其道……”   那人两眼发直,耐着性子听甄永信高论,半晌,才忍不住问了一句,“请问,先生要教我什么?”   甄永信愣了一下,稳了稳神儿,又说,“方术为虚妄,炼丹乃荒诞。”   “先生为什么要教我这些?”那人问。   “看仁兄在读葛洪的《抱朴子》,知道仁兄喜好此术,正在探究炼丹术,心有感念,便说出上面不经之谈。”   那人听罢,大笑起来,“先生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先生知道葛洪为炼丹术大师不假,却忘了葛洪在常年探索中,曾创造出湿法炼金的绝艺。此法对点石成金术而言,必将产生深刻启迪。在下读《抱朴子》,只是在研究湿法炼金术,期望从中寻觅些对点石成金术有益的启示。并不是要去炼什么丹。”   甄永信脸上有些胀热,后悔自己自作聪明,妄下雌黄,招人嗤笑,所幸久闯江湖,处变不惊,片刻之后,就恢复了平静。听此人说起点石成金术,心里又陡生兴致,接过话,说,“先生研究的,可是韩钟离的点石成金术?”   那人听后大摇其头,不屑地说,“八仙传奇,荒诞不经,缺乏可凭之据。在下探究的,是有理可循的科学之术,岂是传奇不经之说可比?”   “噢?”甄永信听了,怕吃苍蝇,不敢再轻发高论,就循根探底,说,“听仁兄的意思,是独辟蹊径,自闯门派喽?”   “那倒不敢当,在下只是依据先人成说,循理而行罢了。”   “这样说来,仁兄已谙熟此道,造出实物了?”   那人立时脸红起来,摇了摇头说,“眼下还没成,想必是哪个环节理解有误,这才远游他方,寻求高人点化。”   交谈中,二人互通了姓名,此人姓才,表字梦粱,镇江人,早年执着于仕途,科举废弃后,仗着家境殷实,,不治生产,醉心于炼金术,此次前往崂山,寻仙访道,正是要获取炼金术秘籍,无奈空手而归。甄永信情知炼金术与炼丹术一脉相承,皆为古代方士虚妄诓世之举,见此人却言之凿凿,行事执拗,对炼金术已走火入魔,不能自拔,正是好下手的主儿,便想做他一次。短时间内理顺了思绪,又开始了他的宏论。   “我看梦粱兄不转变思路,一条路走到底,恐怕难有作为。”   “此话怎讲?”才梦粱略显不屑地问。   “古时炼金术,流传到今,大都停留在笼统的猜想上。诸如炼物成形,炼形成气,炼气成神之说,何其抽象空洞,岂有细则可循?说是宇宙万物,归类于五行,演化而成万物,只要环境时节适宜,万物又可相互转化,于是有人提出四种贱金属之说,幻想通过一些手段,把铁铜铅锡等贱金属转化成金银。可自古以来,有谁转化成功?便是葛洪的湿法炼金,也只是用稀流酸分离出铜而已,其实并不是金。”   听甄永信侃侃而谈,也通门路,才梦粱心里生出一些敬畏,毕竟这些话里,透露出他对炼金术大致洞悉,细品一下,自己多年探寻,确是一些空洞笼统的教条,并没有见过一本有据可依的炼金术操作手册。一经甄永信点破,自己反倒有些省悟,便觉眼前这人,必是道行广深的大家。心里的不屑,顷刻消散,虚下心来,恭敬地问,“照甄兄看来,小弟该如何做才好?”   看才梦粱态度恭顺下来,甄永信觉着时机已到,便又口若悬河,武断地说,“取法洋人!”甄永信明示,“仁兄稍作思量,即可知晓,近代中国,自六十年前海禁给洋人炮舰打破以来,大清国山河破碎,惨不忍睹。根源何在?还不是技不如人?如今世界,得科技者得天下。洋人得科技之先,科技发达,万难破解,先人想所不敢想之事,如今已成事实,像梦粱兄苦心探究的炼金术,现今在洋人那里已不算难事,二十年前,鹿特丹科学家腓力普斯,已经发明了倍金术。根据此种科技,只要取来一定量的母银,放到增金营养液里喂养,再裹上一层增金营养粉,最后拿到炼金炉里冶炼,就能使银子成倍地增长。要不洋人怎么会如此有钱,到世界各地耀武扬威?你看人家的理论,那才是有理有据的,操作细则也简便明了。因为世间万物,都有生长和灭亡,金属也不例外。根据这一理论,人们可以配制出各种金属增长液,将金属喂养成其中,一段时间后,再包裹上金属营养粉,经过冶炼,就能使金子成倍地增长。所以就把这种科学叫作倍金术。”   才梦粱听得两眼发直,觉得甄永信讲得头头是道儿,就确信不疑,急着问,“先生掌握此科学吗?”   甄永信颇感为难,因为话已出口,不好收回,犹豫了片刻,谦逊地说,“只略知一二。”   才梦粱听罢,如遇真神,翻身从炕上爬起,双膝跪在铺上,恳求道,“先生可肯将此术传与小弟?小弟定当衔环结草,涌泉相报。”说着,就要行拜师礼。甄永信急使眼色,才梦粱看看船舱里的一堆人,才重新坐下。此后二人神交投缘,形影不离,所谈都是古今中外炼金术上的心得体会。把贾南镇妒忌得猴急,疑心哥哥疏远了他,另结新交。甄永信必须不时拿眼神暗示,才能稳住他。 正文 第12章(2)   船到镇江,才梦粱恳请他们兄弟二人登岸,去家中小住。盛情难却,二人和船家结了账,随才梦粱上岸。   镇江是江上重镇,城高池深,人烟阜盛,街市上往来行人衣装体面,言谈斯文。才梦粱顾不上关照二工览胜,急忙雇了轿子,接二人回家。   才府大院不同凡响,在市井间,也算鹤立鸡群,是幢仿徽式建筑,高起的山墙,白得扎眼。院落部局也与北方四合院不同,曲径回廊,月门影壁,自有一番江南风韵。   回到家里,才梦粱急匆匆把二位客人介绍给家人,等不及家人为他们接风洗尘,便火烧火燎地领着甄永信二人,穿过一道月门,到了后花园东墙根儿的一间小屋。屋门上了锁,才梦粱掏出钥匙,打开房门,屋里扑出一股硫磺气味。甄永信知道,这应该是才梦粱在船上多次提到过的炼金室了。屋里光线极暗淡,进屋后适应一段时间,才慢慢看清,地中央垒砌的坩埚,坩埚旁堆放着焦炭,沿墙四围,是木制橱柜,搁板上摆放的,是大小不一的坛坛罐罐,里面盛放炼金用的药料,房间里浓烈的硫磺气味,正是从这些坛坛罐罐中散发出的。   简单向客人指指点点,把各种药品介绍一下,才梦粱就要点火开炉,让甄永信教他倍金术。   “不忙,不忙。”甄永信轻科声阻止他,“梦粱兄先别着急,科学是缜密而有规律性的,浮躁冒进可不行,要沉静稳妥,按部就班才行。愚兄每次开炉前,都要拟定计划,列出纲要,平养心气,循序而行。”   才梦粱听了,甚以为然,不免为自己的浮躁感到羞愧。越发觉着甄永信有大家风范。便恭恭敬敬领着客人回到前院,在堂上看茶歇息,等着家人为他们置办接风洗尘的酒席。   江浙菜肴,与北方不同,清淡寡味,少了北方菜肴的那份鲜香。吃过饭,甄永信要来纸笔,画出倍金术冶炼炉的示意图。此种炉堂的构造,接近于北方冬季的取暖炉,只在炉膛的上部,加了一排铁条,前面加了一个进料口。画好示意图,又给才梦粱做了详细的讲解,就叫才梦粱照着图解去垒砌炼金炉。说是要观赏一下镇江的风景,甄永信领着贾南镇离开了才府。才梦粱本来要尽地主之谊,陪同客人一同游览,只是甄永信推说这次行程太紧,不能多耽搁,叫他赶紧把炼金炉砌好。心里急于得到倍金术,才梦粱虚应了一下,就不再坚持,让他们兄弟二人独自上街去了。   二人到了街上,先到百货铺买了一点骨胶,一小包面碱,又买了一些木炭,叫店家把木炭研成粉末,包好。店家从未见过这样买炭的,就问这炭研成粉末做何用场。“做药。”甄永信说,随后又买了些点心,提着回了才府。   等不及炉子自然晾干,才梦粱抱进干柴,折成小段,把火生着,开始烘烤。炉膛潮湿,火弱烟盛,小屋里烟气弥漫,呛得才梦粱两眼流泪。见甄永信二人回来,心情愉快地请二人进屋检查指导。甄永信围着炉子转了一圈儿,两眼也开始流泪,才梦粱问他行不行,他就流着眼泪点了下头,说,“还行。”倍金的工作,就此开了头。   甄永信先叫才梦粱取来一只铜盆,往盆里倒半盆水,说是要熬制增金营养液,水热后,又先后倒进了一小包面碱和一包骨胶,说这些都是鹿特丹科学家发明的,制作增金营养液的添加剂。   熬制工作是按照甄永信制定的科学计划严格执行的,其中就有不准在工作期间多嘴的一条,目的是守炉的值班人员能精力专注地工作。一切吩咐停当,甄永信就回到主人给他安排的客室小憩一会儿。贾南镇则陪着才梦粱守着炼炉,不时地往铜盆里加水呀,拿筷子搅拌呀,往炉膛里添加些焦炭呀。  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,甄永主睡醒,简单洗了把脸,回到工作间,拿筷子搅动一下铜盆里的增金营养液,举到眼前看了一下,再查看查看炉膛,晚饭的时间就到了。由于无法脱身,家里人只好把饭送进工作间。吃过晚饭,贾南镇借口身体不适,回到屋里体息去了。甄永信就陪着主人守炉。大约三更过后,贾南镇才提着灯笼,回到工作间,甄永信就去歇息了。因为要一丝儿不漏地学会倍金术,才梦粱就片刻不离工作间。这样,直到第三天夜里,才梦粱坐在炉前睡着了,甄永信来替换贾南镇回去休息时,看才梦粱睡着了,就叫醒才梦粱,说增金营养液熬成了。甄永信边说,边拿筷子从锅里挑起拉丝的粘稠液体,给才梦粱看。借着灯光,才梦粱看见,一根丝线,挂在筷头上闪闪发亮,心里激动得倦意顿消。   接下来的工作,该是把小银锭放在营养液里生养。甄永信叫贾南镇从盘缠里取出五颗小银锭,放进营养液里。过了一夜,又把小银锭捞出,放到黑色的营养粉中翻滚,瞬间,小银锭就变成挺大的黑色球体。由于缺少晾干的什物,甄永信就叫主人去找一片竹席来,趁主人出去,甄永信使了个眼色,贾南镇心领神会,迅速从怀里摸出五个十两的银锭,放到铜盆的营养液中翻滚一下,又捞出放在黑色炭粉中滚上炭粉末,甄永信在一旁帮着把先前已滚上炭粉的小银锭擦去炭粉,放回包里。一切都做得那么迅捷。   才梦粱拿来一块竹席,铺到地上,甄永信小心翼翼,将五个煤球一样的东西,摆到上面晾干。而后主人锁了房门,各自回屋休息去了。   第二天一早,才梦粱是被家人摇动醒的,睁开眼时,甄永信二人已在客厅里喝茶等他了。匆匆洗了把脸,吃了早点,三人就来到炼金室。才梦粱从怀中取出钥匙开了锁。进屋后,甄永信拿手轻轻碰了碰竹席上的东西,差不多快干透了,就小心翼翼地一枚一枚取来,摆放到炉膛上层的铁架上。一切收拾停当,便吩咐贾镇点火开炉。又是一番烟熏火燎,大约过了一个时辰,才把火停了下来,三人坐在炉边儿等着炉膛自然冷却。又过了一个时辰,炼炉不再热气逼人,甄永信站起身来,恭恭敬敬打开炉膛,一道白光照了出来。才梦粱惊异地发现,昨晚放在营养液中喂养的小银锭,兀然长成十两的大银锭。   “我的天,”才梦粱失声大叫,“先生真乃神人,可将此术传与小弟?”   甄永信听后,哈哈大笑,笑过又说,“君子求道不求财。梦粱兄忘记子授助青年,要韩钟离点石成金的手指的故事?要是梦粱兄能视黄白之物如草芥,传此术与你还情有可原,现今看仁兄如此贪爱此物,传此术与你,那世界上黄白之物,今后岂不要变得如草芥一般?念你多年对炼金术孜孜以求,执着不懈,近日又蒙盛情款待,不胜叨扰,帮仁兄多生此物,愚兄还可以做到,不知梦粱兄是否知足?”   才梦粱给说得脸皮一阵红一阵白。到底求财心切,顾不得恼羞,放下廉耻,肯求甄永信,“那就求先生多帮小弟生些银子吧。”   “好说,好说。”甄永信收起笑容,“承蒙梦粱兄厚爱,这点小事,愚兄倒愿效劳,只求仁兄别太贪婪才好。”   才梦粱思忖片刻,心想好容易才把真人请到家,今生这样的机会不一定再能遇到,机不可失,生得太少,就没意思了。依照生金比例,觉得能生出二千两,才不枉自己多年在炼金术上下的功夫。便壮着胆子,伸出两个手指,问,“小弟家中,现有二百两现银,先生可愿帮小弟把这二百两银子,都施了法术?”   甄永信淡笑一下,后悔自己不该拿话吓他,结果让他才出二百两,现在要鼓动他再加些,话已不好改口,就说,“梦粱兄请便,这点小忙,不在话下。”   才梦粱转身出屋,回去取银子,生怕再一犹豫,真人连这二百两也不肯做了。甄永信二人趁便,又开始重生炉火,熬制增金营养液。   以后的几天,又是甄永信二人轮番休息,陪着才梦粱熬煮增金营养液,直到一天半夜,才梦粱抗熬不过,守着炼金炉,坐着睡着了,营养液才熬制成功。贾南镇快速将事先准备好的的卵石放进营养液里,拿筷子一个个拣出,滚粘上炭粉,摆放到竹席上晾干,才叫醒才梦粱,告诉他,增金营养液已熬成,怕耽搁时机,他们已把母银喂养好,现在正裹着营养粉,在竹席上晾干呢。   才梦粱颇觉遗憾,没能亲眼看见自己的银子,是怎么样在增长液里长大的。好在前些日子,曾见识过这道工序,心里稍觉宽慰,便哈欠连天地起身出去,把门锁好,三个人一同回房休息。 正文 第12章(3)   第二天清晨,才梦粱又是被人摇醒的。甄永信二人来向他辞行。   “先生要走?”才梦粱问。   “我师徒二人,已叨扰府上多日,耽搁了行程,眼下只剩冶炼一道工序,又极简便,梦粱兄已经见过,自己装炉冶炼就行,我师徒二人就不奉陪了。”说了声告辞,师徒二人飘然出了大门。   心里有事,倦意顿消。送走甄永信二人,才梦粱匆匆来到炼金室,开门进去,见竹席上煤炭一样的东西还在,放下心来,按照甄永信的教诲,把裹了营养粉的黑东西装炉、点火、冷却……一切都按师傅的吩咐,做得熨熨帖帖,开炉时,却不见了白光,心里陡然一惊。取出一块,拂去上面的灰烬,发现是卵石,登时惊得脑袋发晕,知道遇上了骗子。   才梦粱一连病倒多日,躺在床上,浑身冒虚汗,嘴唇起了火泡,不时用拳头擂床,口里骂出脏话。家里人慌作一团,请来医生把脉,病人却拒绝就医,把医生一顿臭骂,给轰了出去。家里人稍有侍候不周,也会挨顿臭骂,一家人相信,迷恋炼金术的一家之主,精神正在走向崩溃。   果然,病人在床上折腾了一怎周后,一天上午,突然出了家门,就再也没有回来。   才梦粱到了码头,向脚夫们打听,前些天,看没看见两个北方人,在这里上船?   根据才梦粱的描述,脚夫们一块儿议论了一下,说是好像见过,大概是乘船到扬州去了。才梦粱就登上一艘去扬州长的客船   不错,甄永信二人确实去了扬州。那日离了才府,到码头,上了一条去扬州的客船。船上客人不多,零散地坐在船舱里。船家的招待,也比运河上的船家周到许多,酒菜茶烟,一应俱全。照应客人的,是船家的妻子和小女儿。母女二人虽不算俊俏,却不难看,毕竟是江湖行走,往来关照,应付自如,言语极合分寸。船舱里的男人大多喜欢。只是靠近后舱室的三个男人,时常嗔斥母女们照应不周,搅得一船人心里不爽。看那三人,似一主二仆。主人年纪三十上下,肥脸厚唇的,一脸蠢相;两个仆人二十多岁,虎背熊腰,极似黑道上人物。母女二人得罪不起,遭了嗔斥,受了冤枉气,也不敢还声,忍气求财地一味周旋,每顿饭毕结账时,总要骂骂咧咧地抹零头儿。甄永信断定,此人是土财主,绝非场面上人物,看他不顺眼,便动了做他的念头。一天晌午,当船家女儿和土财主结完账时,甄永信就把姑娘喊过,问,“船上有好茶吗?”问话声既斯文、又温厚,却足以让土财主听清楚。   “有。”姑娘回话,“西湖龙井、黄山毛峰、祁门工夫红茶、福建铁观音,都有,不知先生要哪一种?”   “沏壶龙井吧,最好是明前的。”   “好来。先生真是行家,那可是船上最好的。”说着,姑娘到后舱去了,不大工夫,端着一把紫沙壶和两个茶杯回来,摆到二人面前,贾南镇拿出一锭十两银子弟给姑娘,姑娘就笑了,“一壶茶,哪里要这些银子,船上实在没有零钱找给先生。”   “那就不要找好了,左右还要在船上吃饭,就记在这银子上吧,我二人实在也没有碎银。”   听贾南镇说话,姑娘接过银子,满脸堆着笑,说,“那我就先收下,这些天先记着账,等到了码头,结账时,再将零钱找你。”   甄永信笑了笑,接过话儿,说,“我兄弟刚才不是说过,不消再找了吗?那就不要再找了,你拿去好了,只是这些天饭菜好些就中。”   姑娘道了声谢,满心欢喜地回后舱去了。以后的几天,果然另眼看待甄永信二人,酒菜饭茶,不消吩咐,到时自然送来,母女二人身前身后殷勤侍候,叫人好生嫉妒。靠近后舱的三个男人,看在眼里,老大不快。叵奈已与船家斤斤计较过,小家子气在先,眼下冷丁要拿大,露出财气,已经难以改口。只好眼睁睁看着甄永信二人尽显豪爽,心里自然失了霸气,不再敢嗔斥船厂家母女。母女二人也看破风头,越发周到服侍甄永信二人,大人长、大人短的上前应酬,服侍得二人心里发痒,少不得又掏出银子行赏。   一日,贾南镇到船头方便,出来时,恰巧碰上土财主。土财主见到贾南镇,如遇故交,拱手作揖,倾心交谈。二人互通了姓名,介绍了自己。土财主姓张,名利得,扬州城郊人。张利得急于探听二人的虚实,贾南镇就卖弄关子,欲说还休。张利得兜了半天圈子,才探知二人道行高深,身怀绝技,掌握鹿特丹科学家发明的炼金术的绝技。张利得听不懂这些高深的理论,贾南镇就将倍金术的原理简单作了讲解。   到底是乡下财主,一听说能让金子成倍增长,便不分好歹,把甄永信二人奉若神明,像侍奉亲爹一样,形影不离地殷勤巴结。不管甄永信如何忽即忽离地卖弄虚玄,张利得总能像一帖狗皮膏药,紧贴着他不放。   船到扬州,张得利苦苦哀求二人到家中下榻。殷殷盛情,却之不恭,二人便做了顺水人情,坐上轿子,绕城径直到了张府。   张府在扬州城北,地僻人稀的一处高墙大院。家中杂役甚众,戒备森严。进到府里,二人被奉为上宾,好酒好菜,自不待言。张利得时刻惦记着二人的倍金术,不等二人吃完酒,就苦求二人作法增金。甄永信佯装酒意未消,说要去看看主人的炼金室。张利得这才知道,作法是需要专门的工作间的,便吩咐下人到东厢房清出一间房子,供二人设炉作法。   “兄弟不知,”甄永信醉熏熏地开口说,“倍金术顶要紧的,是炉膛构造和药方的配制,这些师傅还未曾传与我二人。我家师傅途中在镇江下船,到紫云观访友,嘱咐我二人先到扬州等他,他不日赶来。兄弟若要得到增金术,非等我家师傅到来不可。”听过甄永信一番讲解,张利得心凉了半截,无奈只好派人送二人进城去等他家师傅。在扬州码头上的上家客栈订了客房,二人暂且住下,打算在扬州耍玩两日,再去金陵。   躺在客栈的床铺上,贾南镇埋怨甄永信,“哥哥搞的什么名堂,好容易兜揽了一笔生意,却又不做了。”   甄永信心里不悦,却没发火,耐心开导贾南镇,“见利而忘险者身危。你看那张府地僻人稀,高墙深院,戒备森严,足见此人貌蠢心细,在那里设局,没有二足的把握,岂易脱身?所以我临时改了主意,放弃这一局。”   二人在客栈住了一夜,第二天起床,带上银子到街上玩耍。扬州是南北交汇地,客商云集,街市繁华,兄弟二人少不得品尝一些地方风味,逛逛花街柳巷。银子来得容易,花得也不顾惜,只几天功夫,身边带的现银所剩无几,便要离开扬州,去金陵。 正文 第12章(4)   一天半晌,二人和客栈结了账,背上行装,刚出了客栈,忽然一人从背后揪住甄永信,大喝一声,“骗子!哪里走?”   甄永信惊得发梢冰凉。转身看时,揪他的正是才梦粱,只是才梦粱此时两眼通红,像要吃人。急中生智,甄永信忙作笑脸,低声劝说,“梦粱兄息怒,你的银子分文不少,这就原本还你,请借一步说话。”   才梦粱本是追银子来的,听说银子分文不少,骗子要足额返还,心里的怒气先是消了一半。又见二人拖着他要去街边的一家酒楼清算,便半推半就,随着去了。三人要了座儿,点上菜,说是要替才梦粱消气。才梦粱心里只惦着自己的银子,几次提出要清算,甄永信只是笑着说,“不忙,不忙,吃了饭再还不迟。”才梦粱担心二人会在酒上做手脚,任凭二人劝酒,硬是滴酒不沾,看才梦粱执意不饮,甄永信就笑着和贾南镇相互碰杯,酒喝过一半,甄永信才开了口,“我兄弟二人在这儿揽着一笔大生意,至少能有一千两银子赚头。只因言语闪失,还没做得,如果梦粱兄愿意,咱们一同做了,事成之后,分给梦粱兄一半,我兄弟二人一半,梦粱兄可愿意?”   才梦粱已抱定不再听信骗子的话,便冷笑一声,“先还我银子,再谈生意。”   甄永信赔着小心,笑了笑说,“梦粱兄有所不知,我们这一行上的人,每做一局,通常都是左手进,右手出,实不相瞒,梦粱兄的银子,已经消费殆尽。”   “什么?”才梦粱闻讯,怒运从心头起,又要发作,甄永信忙把酒杯放下,笑着劝导,“梦粱兄且息怒,听我把话说完。”说着,将身子靠了过去,压低了声调,“梦粱兄想想,如果现在去告官,将我兄弟二抓去,痛快是痛快,可你只能出口恶气,银子恐将失去,只白白和我兄弟结下冤仇,且不说冤家易结不易解,对梦粱兄又会有什么好处?如果咱们兄弟三人前嫌尽释,同心协力,把局做成,不光可多得些银子,咱们又可成为江湖之交,一石二鸟,先生何乐不为?”   才梦粱思索片刻,觉得眼下又没有太好的办法,既然一时拿不到银子,也只好退而求其次,便问,“要我做什么?”   甄永信见时机一到,说,“这个主儿,是我二人来扬州的船上结识的,当地的一个财主,就住在城北郊区,为富不仁,贪财如命,正好下手。在船上,见我二人出手阔绰,主动和我二人结交,得知我二人是从师求学倍金术的,便盛情邀我二人到家中做法。只因船上交谈时,我二人说是陪师傅到江上游历的,师傅途中到镇江会友,叫我二人先到扬州等他,说和师傅同行,不便自行作法,要等师傅到后,再做定夺,便不曾做得。眼看难以自圆其说,本想放弃这一局,可巧今天碰上梦粱兄,真是天助我也。   “叫我去,能做什么?”才梦粱问。   “今番此去,梦粱兄扮作我二人的师傅,我们师徒相称,梦粱兄只消和他坐而论道,拿话把他侃晕,一应琐事,全交与我二人去做就成。”   事情听来也挺简便,眼下又没有别的办法取回银子,才梦粱索性就认准这条道儿,忘记身边是两个骗子,一口应允下来。三人整顿了装束,雇了轿子,往城郊去了。来到张府门前,叫门人到里面通报一声。张利得就咧着嘴,喜滋滋地小跑出来。甄永信迎上前去,把师傅介绍给他。看才梦粱仙风道骨,一脸矜持,张利得就深信不疑,摇闲摆尾地拱手作揖,嘴里喊着“大师,”把客人往里边请,当下安排酒席。   才梦粱谈吐清雅,张利得相形见绌,喟叹弗如,把些粗俗之词咽回肚里,一席人只听才梦粱高谈阔论,加上在炼金术上颇有造诣,心得多多,言语中多用术语,听得张利得两眼发直,如遇神人。张利得心里放不下增金,一当客人停杯投箸,便忘不了砌炉垒灶的事。才梦粱也不犹豫,领着徒弟,来到东厢房的一间屋内,指手划脚地指导砌炉。   一通烟熏火燎之后,炉具就算造成,接下来又指导徒弟熬制增金营养液。待把营养液放置炉上熬制时,才梦粱推说身体不畅,回客房休息去了,让张利得独自陪伴两个徒弟熬制。甄永信和贾南镇轮番守炉,两天后,张利得就挺熬不过,加上屋里闷热,坐在炉边就睡着了。每当这时,二人都能及时把他叫醒,让他监赏营养液熬制过程的一些细节。到了第三天夜里,当张利得再次阖眼时,甄永依及时捅醒了他,告诉他说,营养液熬成了,并拿筷子头蘸着营养液,拉出闪闪发亮的丝线。   “下一步咋办?”张利得问。   “增金呀。”甄永信说,“东家可取来几个小银锭,明天就可长成大银锭。”   张利得听过,兴奋起来,回到堂屋,取来五颗小银锭,交给甄永信试试。甄永信把五颗小银锭放进营养液中,过了一个时辰,取出放进营养粉中翻滚,小银锭立时变成一团大煤球。这道工序挺费时,看着也乏味,几天几夜无眠,打熬不过,张利得又睡了。趁此机会,贾南镇从怀里掏出五颗十两的银锭,放进营养液中稍一滚动,取出粘上炭粉,甄永信借机擦拭掉小银锭上的炭粉,将小银锭揣入怀中。一切收拾完毕,甄永信叫醒张利得,锁上房门,各自回屋休息。   第二天上午,吃过早饭,一班人回到炼金室,把粘着炭粉的银锭装进炉膛,重新开了炉。一番烟熏火燎,过了两个时辰,打开炉膛时,张利得看见,昨日五颗小银锭,此时已长成十两的大银锭,两眼就放出光来,直愣愣地望着才梦粱,问道,“大师能多为我炼些吗?我家还有千余两现银。”   “承蒙东家这些天盛情款待,这点雕虫小技,算得了什么,东家只管把银子取来生长无妨。”   “那银器也能长大吗?”张利得又问。“当然可以,凡是金银,属性相同,只要用此法冶炼,都可适量增长。”   张利得生怕再多嘴,会遭大师的拒绝,赶紧回到堂屋,叫家丁帮着把银锭和银器装进箱子,抬进炼金室,交给大师的两个弟子调理。   受不过烟熏火燎和困乏的折磨,张利得在堂屋客厅摆上茶具,和才梦粱坐在那里品茶闲谈,多半是才梦粱口若悬河地谈,张利得恭恭敬敬地听。谈了一会,甄永信上堂屋来请示,说银子太多,调配金属营养液的药品不够了,得进城采办些。   才梦粱看看张利得,说,“我师徒除却身怀小技,别无长物,这买药的银两,还需东家破费。”   “那是自然,那是自然,”张利得急着要增长银子,对大师的要求,无不应允,转身问甄永信,“不知需要多少银子?”   甄永信翻动眼珠子合计了一会儿,说,“怎么也得十两银子。”   张利得赶紧喊来管家,吩咐从库房取业十两银子,交与甄永信。   接过银子,揣进怀里,甄永信又说,“药品太多,我与师弟恐怕搬运不动,还要东家准备一口箱子,派两个家丁帮着搬运才行。”   “好说,好说,张利得应许得爽快,喊来管家,准备一口大木箱,又喊来两个壮实的家丁,嘱咐二人听二位师傅的吩咐行事。甄永信得令,就领着两个家丁,把大木箱抬到炼金室门口,让二人等在门外,招呼贾南镇出来,帮着把木箱抬进里面,反闩上门,随后就听屋里传出收拾炼金炉的叮当声。片刻之后,门打开了,二人把木箱抬出,吩咐两个家丁抬上,二人跟在后面,往扬州城里去了。 正文 第12章(5)   天将晌午,一行人进了城,没歇脚,紧赶着往码头上走去。在离码头不远处的一家酒楼停下,把箱子放在门边,四人进去,拣了一张靠门的桌子坐下。甄永信说天晌了,等吃过饭再去买药品不迟。两个家丁也不计较,照东家的吩咐,听任甄永信安排。   跑堂的过来送茶,甄永信点了一桌菜,要了一坛好酒,四人就开始推杯换盏,吃起酒来。贾南镇对着门坐着,两眼不时盯着门外的箱子。刚吃了一杯,甄永信就停了杯,推说这些天东家酒肉款待,吃得腻了,劝两个家丁多吃些。家丁也不客气,平日里淡汤寡水,肚里空落落的,眼见一桌酒茶,便放开肚皮,大快朵颐起来。看着两个家丁风卷残云的吃相,甄永信笑了笑,说,“二位一路辛苦了,多吃些,也好有力气往回运药。时间还早着那,我看这样吧,我兄弟二人先去把药买了,你二位先在这里慢慢受用。约摸一个时辰,就能买完药,那时我就回来结帐。二位看如何?”   两个家丁嘴里塞满了饭菜,只“唔唔”地应着不停地咀嚼。甄永信就向贾南镇递了个眼色,起身离去。跑堂的看见桌上还有两人胡吃海塞,也不理会。甄永信二人抬起箱子,直奔码头,雇了条船,离岸而去。   傍晚时分,酒楼老板带着几个伙计,押着两个家丁,到张府讨帐,门人报给张利得,不等张利得醒过腔儿,正在高谈阔论的才梦粱,登时脸色煞白,失了辩才,过了半晌,才惊呼一声,“骗子!”   张利得吓了一跳,第一反应是先冲进炼金室,找遍了各个角落,不见了上午抬进来的银子。嘴唇哆嗦地问才梦粱,“怎么会事?”   “骗子!他们是骗子,我让种他们给骗了!”才梦粱浑身开始发抖。   “那你是什么?”张利得换了嘴脸,怒瞪着大师,一声呼呵,家丁就把才大师放倒,五花大绑起来,悬到门梁上,一顿棍棒,打得大师皮开肉绽。几经审问,大师反反复复把来龙去脉说了几遍。看看再问不出别的,只好把大师送了官。 正文 第13章(1)   在江上行了几日,船到金陵。二人登岸,雇了车马进城去了。在澹园东边的一家客栈,卸下行装,订了客房,安顿下来。这里是金陵的繁华地界,客栈的身后,不远处,便是夫子庙,紧挨夫子庙,是江南贡院。因科举废弃,如今改作他用。夫子庙东,是古代文人情系的秦淮河,河道极窄,河水碧绿,却因历代文人歌咏,将它变成一泓名水。河面画舫如织,摩舷接尾,煮饺子一般往来游动。隔岸相谈,如同室闲聊一般方便。来金陵的商贾墨客,都愿附庸风雅,携妓带妾,乘船在此一游,体验古韵风流。紧临运河东岸,一排飞檐勾连、雕梁画栋的楼阁,林此栉比,是烟花一条街,是有钱的男人寻欢的福地。河西是文人苦修功名的圣地,河东是有伤风化的歌楼娼馆,被一条碧绿的秦淮河从中划开,形成金陵一道独特的风景。河上有桥,是连接东西街区的纽带,虽有“君子不过桥”的训诫,但有了桥,终究会有人过的,这或许印证了文娼一家亲的历史潜规则。   甄永信二人一连数日在此逍遥。夜里在岸上娼家砸银子买欢,白天雇画舫在河上品茗听歌,日日醉生梦死。贾南镇轻狂,偏要效仿名流,把一个叫小桃红的雏儿带上船,在船上狭妓取乐,甚至将从扬州带来的箱子里的银器带到船上,摆满了一桌子,白花花的一片,在江南灼热的光照下,格外扎眼。年少轻狂,动情处,少不得和小桃红有些浮浪惊险的举动。甄永信毕竟深沉老成,看不过眼,却因是生活小节,不便规劝,过了两日,就借口晕船,独自到岸上走走。   一日,二人玩得倦怠,回到客栈歇息。躺在床上,各自讲起白天的见闻。贾南镇极兴奋,讲了这几日在画舫上出尽风头的得意,说是每条从他船边划过的游船上的人,都扭头看他白花花的茶桌。朱雀门附近一个王姓的寓公,这几日上赶子和他套近乎,不住打探他是发哪路财的。   “你怎么说的?”甄永信笑了笑,问。   “我说哪路财也不发,只想云游天下。”   “他信吗?”甄永信又问。二   “当然不信。却愿跟我扯些闲淡,只是一有机会,就来探我口风。”   甄永信来了精神,问,“你没探听探听他是做什么的?”   “听说祖上在江南制造局当过差,捐过官,做了几任知县,现在赋闲大家。”   “噢?”甄永信从床上坐起身来,贾南镇也跟着坐起,“明儿个你接着到河上玩,他要是还和你套近乎,你不妨委婉地把自己术士的身份透露给他,看他如何反应,要是赶着咬饵,不妨作他一次。”   “怎么个作法?”贾南镇问。   “你先让他咬饵,然后我教你。”当下,甄永信将一些要小心的细节,告诉了贾南镇,直到深夜,二人才停了说话,各自睡下。   第二天上午,二人吃了早点,甄永信去了夫子庙,贾南镇约来小桃红,二人接着到河上租船玩耍。到了船上,贾南镇将甄永信昨天夜里嘱咐的一些话,教给小桃红。听说能分得一笔银子,小桃红兴奋起来,满口应允下来。此后,二人就以主婢相称。   大约巳时,一条画船缓缓划来,贾南镇扫过一眼,知道是王凤朴,却装着并不知道他来,一味坐在船头品茶听歌。   “慕仙兄好早啊。”船靠过来,王凤朴站在船头向贾南镇作揖寒暄。贾南镇装着刚知道他来,随即起身,拱了拱手,“是王先生啊,你也早,我这刚沏了一壶茶,王先生肯赏脸,过来品尝一下?”那王凤朴得了话,像刚刚领了皇帝的旌表,乐得肚脐眼儿差点儿笑出声来,不顾一大把年纪,媚着脸跨过船舷,到了贾南镇船上。贾南镇让了座儿,二人就在船头的茶案边对坐下来。   “快给王先生看茶。”贾南镇吩咐茶案边站着的小桃红。小桃红听话,对着王凤朴福了一福,就过来给王凤朴斟茶。贾南镇指了指小桃红,对王凤朴说,“这是兄弟的婢妾,在家常受内人的欺侮,兄弟可怜她,便带出来散散心。山野村妇,没见过世面,还望王先生不要见笑。”   “慕仙兄说哪里话,看如夫人雍容雅致,一身贵相,即便在大户人家的女眷中,也属凤毛麟角。”说着,色眯眯地冲着小桃红媚笑。这小桃红原是一身艳妆,浓妆重抹。上船后,听了贾南镇的吩咐,临时躲到船舱里,把妆弄淡了,看上去,恰到好处,颇有几分良家妇女的韵味。见王凤朴拿眼盯她,便顺势低下眉眼,一副怕羞的模样。   望了眼茶案上白晃晃的器具,近处把看得真切,全是纯银制作,做工精美,王凤朴就沉不住气,端起茶杯,把玩一会儿,品了一口茶,开始探听贾南镇的底细。   “前日,慕仙兄说是从青岛来的,不知要到何处公干?”贾南镇听干笑了一声,说,“什么公干,只因内人不贤,常常怄气,便带上婢妾出来,到江南名胜处走走,散散心罢了。”   “呀,像慕仙兄这般消费,那得带多少银子?”   贾南镇大笑一声说,“心中有银,随用随取,哪需携带?”话刚出口,便觉失言。贾南镇望了望小桃红,脸上浮现一丝悔意,忙又冲着王凤朴笑了笑,说,“王先生别见笑,刚才只是开句玩笑而已,其实我二人也带了点银子,一路省吃俭用,应付一年半载,不在话下。”说完,收了口,不再言语。   王凤朴几日观察,估量二人每日在河上玩耍,一般富室,难以应付,看贾南镇有了警惕,便不好追问,换了话茬,扯了些闲淡。   “不知慕仙兄打算在这里呆多久?”   贾南镇笑了笑,“乘兴而来,兴尽而归。过些日子再说。”   “接下来要到哪里?”   “说不准,到时再说,也许逆江而上,经楚地到巴蜀一游;也许南下苏杭,经福建到两广;或者沿运河北上,到京津转转。”   王凤朴听罢,好生羡慕,“照此说来,慕仙兄可真算得上逍遥游了。”   贾南镇颇为得意,谈锋又健。“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。趁身富力强,不随心所欲享受生活,待垂垂老去,才明白过来,悔之晚矣。”   “真是精彩!”王凤朴击掌慨叹,“真是至理名言,慕仙兄实乃真人,此话说到愚兄的心坎儿上了,不瞒慕仙兄,愚兄也有志于此久矣,叵奈经营无道,囊中羞涩,有追随慕仙兄之心,又恐有诸多不便。咳,看来此生,只能心怀对慕仙兄的仰慕,老死一隅了。”说完,拿眼瞥了贾南镇一眼。   贾南镇装着没看见,又兴奋起来,“这有何难,先生真有此意,小弟可助一臂之力。”话一出口,又有些后悔,顿了顿,又说,“小弟身上有几两银子,先生只管拿去,贴补路上开销。”说着,从怀中摸出几两银子,递给王凤朴。王凤朴一脸无奈,推回贾南镇的银子,“多谢慕仙兄的美意。要效仿慕仙兄的逍遥,没个几千两银子,如何成行?算了,愚兄已近耳顺之年,纵不能像慕仙兄一样天下逍遥,能结识慕仙兄这样的真人,分享慕仙兄逍遥的快乐,也算是一大快事。慕仙兄肯赏光,愚兄愿尽地主之谊,请二位到一江春小叙如何?”   贾南镇望望小桃红,客气了几句,便和船家结了帐,收起银器,上岸雇了轿子,赶往一江春。一江春是金陵饭庄里有名头的上好饭庄,三人要了一间雅座,点了些江南风味菜品,便开始推杯换盏,你劝我饮,直到六七分醉,二人就交起心来。醉意朦胧,贾南镇到底把持不住自己,把家中祖传炼金术秘笈的事,透露给王凤朴。 正文 第13章(2)   从这一天起,二人相互交换了帖子,义结金兰。王凤朴年长,以兄长自居,盛邀贾南镇到家中小住,每日里称兄道弟,酒肉款待,陪同出游,神仙一般自在。这期间,贾南镇修了一卦家书,将自己的行踪告诉了家中,向父母报了平安。   住了些时日,一天夜里吃酒时,王凤朴脸色不爽,神情恍惚,说话心不在焉。贾南镇见状,便问,“哥哥好像有什么心事瞒着小弟?”   王凤朴苦笑一下,摇了摇头,只是端杯饮酒,并不应声。贾南镇再三追问,才叹了声气,诉起苦来,“实不相瞒,愚兄年初,受一个朋友之邀,入了一千两银子的股,与他人合伙,到福建贩茶。昨日那人托人捎信来说,船在舟山遇上风浪搁浅,船舱进水,一船茶叶全泡了汤,血本无归。”   说了这话,酒桌上沉闷下来。王凤朴望着贾南镇,放下筷子,一脸焦虑。过了一会,贾南镇开了口,安慰王凤朴,“事已至此,哥哥也不必忧心。承蒙哥哥一家多日款待,自古士死知己,小弟也没什么大的本事,所幸受祖上荫庇,略通炼金术小技,看哥哥遭此难事,岂能袖手旁观。这样吧,看在咱们兄弟情份上,哥哥的损失,小弟帮着作法给补尝就是了。”   王凤朴听了,就要离席下跪,贾南镇眼疾手快,一伸手给挡了回去,“哥哥且莫这样,咱们兄弟一场,要是这样,倒显得生分了。只是日后哥哥行事要多加小心,不可贪婪,不可鲁莽才好。”   “那是自然,往后一定多加写小心。”王凤朴假意应了一声,马上转入正题,问,“只是不知,兄弟作法时,愚兄该帮做些什么?”   “也不需哥哥做什么。祖上传下的炼金术,是增金法。只在济难求危的正道儿上用,才灵验。作法期间,不可心生邪念,需日日斋戒沐浴,更不可与妻妾同房,装炉后冶炼六六三十六天,就大功告成。一旦破了戒,就不灵了。不知这些,哥哥可能做到否?”   那王凤朴一心想得到银子,这时让他吃狗屎都成,一连声答应下来。随后,就领人把家里耳房腾出,让贾南镇砌炉、备料,熬制增金营养液,让王凤朴取来要增长的母银,粘滚增金营养粉,一切都做得轻车熟路,在王凤朴的眼皮底下完成。因为巴望多增些银子,王凤朴比贾南镇规定的数目又多加了些母银。   什么都操办停当了,第二天一早,贾南镇带着小桃红,陪着王凤朴到炼金室,把裹着长金粉的母银,轻轻摆放进炉膛。贾南镇盘坐在炉前,双手合实,闭目祷告,念了一番炼金咒语,就点火开炉。   天近傍晌,贾南镇正要往炉膛里添加木炭,王家的仆人突然来报,说是有个山东人,来这里寻他家的主人。贾南镇听后一惊,问,“人在哪里?”仆人说在门外候着。   王凤朴赶紧说,“快请进来,说不准是来找我兄弟的。”   仆人领命,出去把那人领进。甫一见面,那人就泪流满面,哭着抱怨,“少东家,你叫我找得好苦啊。”   “你怎么来了?”贾南镇问,转身对王凤朴说,“这是小弟家里的甄管家,已是世交。”不等王凤朴寒暄,又问,“你来找我,有什么事吗?”   “咳,少东家还在这里游闲,家里出来了!老爷老了。”   “啊?”贾南镇惊叫一声,险些摔倒,随后咧开大嘴,哭出声来。王凤朴急忙上前劝慰,说些节哀之类的宽心话。哭了一会儿,泪眼汪汪地交代了炼金事项,把炼金炉托付给小桃红,“婢妾随我多年,对炼金术已闲熟掌握,小弟不在时,哥哥可在这里帮着照应,一应炼炉的事,可由婢妾主持。等小弟回去料理完后事,再赶回开炉不迟。”说完,带上行囊,和管家离去。   贾南镇离去,炼金室内只剩下小桃红和王凤朴守炉。闲来无事,两人搭上话语,日渐亲近起来。小桃红本是风月场中人,搬弄起手段,一来二去,就把王凤朴弄得神魂颠倒。又加上斋戒多日,那王凤朴已是干柴遇烈火,几番调弄,打熬不过,就破了戒,和小桃红把事做了。  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,眼看出炉时间临近,一天,贾南镇风尘仆仆回到了王府。王凤朴高悬的心才落了地,少不得又说些安慰的话。因为是斋戒期间,不便接风洗尘。稍作休整,贾南镇又回到炼金房内守炉。向小桃红问了些炉情,得知一切正常,几个人无话,默默守着炼炉。   过了三天,六六三十六天期满,停下火来,准备开炉。那天过晌,贾南镇先作了祷告,念过咒语,打开炉膛,登时傻了眼。炉膛里不见白花花的银子,连先前放进去的母银,也变成了一堆卵石。贾南镇满眼惊怒地盯着王凤朴。王凤朴自觉心虚,两眼飘惚,不知所措。   “你破戒了!”贾南镇盯着王凤朴,冷冰冰地说得相当肯定。   王凤朴惊慌地否认,连说几声“没有”。当他还要辩解下去,小桃红就扑通跪下,一迭声地求饶,“大人不在,贱妾被逼无奈,才违心相从。”   贾南镇一把揪住王凤朴,“好个衣冠禽兽,口口声声和我兄弟相称,义结金兰,遇上我家遭不幸,竟干出这等禽兽之事,坏了我的法术,走!到衙门里讲理去。”   “别、别、别,兄弟饶哥一命,都怪哥哥一时鬼迷心窍,干出蠢事,只要兄弟放我一码,任凭兄弟发落。”   “你这不要脸的东西,还敢和我称兄道弟,再叫我一声‘兄弟’,玷污我的名声,小心打烂你的狗嘴。”   一番恐吓,王凤朴承受不过,只得从钱柜里取出八百两银子,打发贾南镇出去,才像送了瘟神,暗自庆幸躲过一场官司。 正文 第13章(3)   回到客栈,不待贾南镇开口,小桃红直白无误地开口,向贾南镇要银子。贾南镇一怔,心里有些膈应,想她到底是烟花女子,眼里只剩下银子,全不念这些天的交情,便不情愿地从包里摸出二百两银子给她。小桃红当即翻了脸,“乖乖个儿,姑奶奶日日里陪吃陪睡的,糟蹋得像个仆妇,就给这点银子?还不如平日里呆在堂子,躺在床上做活儿来得多。当初是你口口声声劝我帮忙,说得了银子对半分,姑奶奶才去的,上个月调包,你已拿出去一千两银子了,这次又是八百两,即使三人平分,至少也得给我六百两,现今却只给这二百两,打发要饭的?要不要老娘去找官府帮着分清?”   看来小桃红不是个剩油的灯,怕她闹出事端,甄永信赶紧接过话茬儿,“桃姑娘别急,听我给你解释,这回咱们统共得了一千八百两银子不假,可你还没把设局的钱算进去,且不说客栈的房钱等开销,光是给你家鸨子包你的钱月钱,就二百多,加上其它的费用,少说也有三四百两。”   “就算再多些,有五六百两,那也不是二百两银子就打发人了!”   甄永信听过,笑了笑,“桃姑娘说的是,是得再多加些。只是我等将来还要一起做大事,别为这点银子伤了和气。这次就给你四百两,你看成吗?”   小桃红虽说心里不满,估计再多要些,也不太容易,何况刚才听甄永信说,以后还要共做大局,便将就着收下银子,回去了。   “早知这样,上次带出银子表,就不该再回去,难她一次,也好叫她尝尝听的厉害。”贾南镇愤愤不平。   “有脸说呢,还不是你非要救她出来?说什么置人于险地而不顾,不义呀。”   “早先看她挺好的,贤慧着呢。”贾南镇辩解道。   “是不是还动了纳她为妾的念头?”甄永信半开玩笑地嗔斥贾南镇。“婊子的脸,夏天的云,说变就变的。好啦,收拾东西吧。”   “上哪儿?”   “金陵这么大,干嘛非要在这里长住下去?你就不怕小桃红心生不测,杀你个回马枪?”说完望了望贾南镇,说,“到江岸码头去。这些日子,我一个人在城中转游,打探了一桩好生意,到码头看看,方便的话,就做一局。”   “什么生意?哥哥可先告诉我,再去不迟。”   “走吧,到那里再说。”   说话间,二人结了房钱,雇来轿子,往江边去了。在靠码头的一家客栈,二人订了客房,住了进去,把行装收拾熨帖,二人来到街上,找到一家饭庄吃了饭,就到江边溜达。浩浩江面,难辨对岸,帆近帆远,云去云来,看了一会儿,觉着乏味,贾南镇急着问甄永信,“哥不是说要告诉我一桩大买卖吗?什么买卖,快说给我听听,别急着我。”   甄永信说,“前些日子,我到一家酒楼吃饭,遇上有人请太守府一个表字叫玉亭的幕僚吃花酒,我与他们隔壁……”   “怎么,哥一个人吃饭,还要包房?”   甄永信听贾南镇插嘴,脸就红了,也不理会他,接着往下讲,“闲谈当中得知,此人先前曾在京城李中堂府上当过差,后来转投金陵太守作了幕僚。而这金陵太守,又恰好是李中堂保举的。”甄永信说到这里,两眼兴奋地望着贾南镇,贾南镇眨巴了几下眼睛,问,“这有什么买卖可以做?”   “你想啊,对太守而言,这李中堂算是恩师了,太守就是他的门下弟子。要是李中堂的儿子到太守府借点银子,太守会怎么办?”   “哥的意思是,我等扮成李中堂的儿子,到太守府上借些银子?”   “正是!”   “可是,太守想必和李中堂相识,常去家中拜访,到时候,一旦发现不是,我和哥哥岂不是羊入狼群,那还有好?”贾南镇心存疑虑。   “不要紧,我已打听清楚,这太守为人还算端正,未曾进京钻营过,没回拜李中堂。”   “可那个幕僚不是在中堂府中当过差吗?”   “也不要紧,那是十五年以前的事了。前些日子,我买来一本新编《大清百官年鉴》,查得李中堂正室育有五子三女,幼子年龄不满二十,四子年仅二十五,如果你扮成中堂四公子,无人会识破你。”   贾南镇心里有些发虚,毕竟是扮装大清贵胄,嘟着嘴不乐意,“哥知道小弟出身乡里,只在江湖浪迹,从未见过朝官人家的大派场,胸中又无文章,一说话,搞不好就露了个底儿透。”   “上次在济南,扮演御使的儿子,不是挺像吗?”甄永信鼓励他。   “那是被家里驱赶出来的浪子,跟我一样浪迹江湖,这回是正儿八经的朝官子弟,如何比得了?依我看,还是哥出面做更保险,好歹哥也是官宦世家出身的公子,再者,哥哥才高八斗,胸藏锦秀,你要是扮充中堂大人的大儿子,那谁能看出破绽?”   “李中堂长子虽与我同年,却早已夭殇,再说,成年人变化小,我要是扮他次子,太守府那幕僚一眼就能认出来。算了,既然兄弟心怯,就不做这一桩生意也罢,反正天下可做的事甚多,那咱就收拾一下,明天去苏州吧。”   “你瞧,哥又生气了不是,我什么时候心怯了?我只是说这事有点难。”贾南镇赶紧改口,“只是不知这一次做成,能有多少进项?”   甄永信闭目合计了一下,伸出两个手指,说,“少说也有两千。”   “那小弟就豁出去了,只是这些天,哥还要多给小弟指点指点。”   “这还用你操心?”   二人回了客栈,躺在床上合计到深夜。早晨起床,吃过早点,二人到了码头,寻了几家船价,要么嫌船太小,不够气派,要么要价太高,最后找到一只大船,船面挺新,船家开价二百两银子。价钱挺合适,只是装潢简陋了些。不待船家发话,甄永信先掏出五十两银子递过去,说,“这些是订金,你先拿去把船面装饰一下,李中堂的公子,乘这样的船,有失身份。你要把船收拾得气派些。另外,李公子此次东下,没带杂役,一路上多有不便,你先代我招聘十个杂役,好在船上侍候公子,结帐时我一并将钱给你。”   船家从未接过这样的大人物,一时兴奋,恨不得自己倒贴了钱招待,不出一日,就把客船拾掇得富丽堂皇,接着第二天又招来杂役,调教侍客礼仪。只两天功夫,一切收拾熨帖。当下,二人退了客房,搬到船上,演练一番杂役们侍主的规矩。甄永信少不得一一指教。夜里,船上张灯结彩,一班人操练到深夜,方吃了船家提供的夜宵,草草睡下。   第二天一早,洗漱后又演练了几遍,有了些官场上的模样,看看日上三竿,匆匆用些早茶,雇来两乘轿子,带了两个杂役,甄永信和贾南镇乘轿直往太守府去了。   到了太守府,正好太守还未升堂,叫司阍把帖子送到里面,不大功夫,一个着四品官服的中年人,带着一干随从,从里面迎了出来,甄永信估摸,此人该是太守了,便向贾南镇使了个眼色,贾南镇会意,急趋上前,拱手作揖,背台词一样,把甄永信教的话背了一遍,“大人在上,请受小侄一拜。”正要跪下,早被太守一把扶住,连声说,“贤侄免礼,贤侄免礼,自家人,不消这般拘泥。”说罢,两手搭在贾南镇肩上,仔细端详片刻,说了一堆夸奖的套话,便把贾南镇往太守府里请,进到客厅,太守赐坐,贾南镇不坐,执意要去叩见太夫人,经太守一再婉谢,方才作罢,侧着身子,坐在太守下手。接着仆人就把茶端上来。太守端起茶杯,拿杯盖刮了刮杯中浮叶,笑着说,“公子前来,中堂大人也不事先给卑职过个话儿,让卑职有所预备,免得像现在这样仓皇无措。”   “家父此次派小侄陪洋专家考察京汉钱路,不料完事后正要返回,又接到家父的电报,要我到上海长江航务公司,质询购买德国邮轮的事情。嘱咐小侄路经金陵时,顺路拜访太守大人。”   “承蒙中堂大人垂爱,卑职此生难报,不知大人近来玉体可安康?”太守知道公子刚才的话,纯属虚应的客套,便也跟着客套地说些虚与的话。   “托大人的福,还好,一如往常。”公子应答道,“小侄临行时,家父在电报中,特地让我征询大人任上有无难处,有不如意,愿替大人通融。”   太守听了,受宠若惊,屁股像坐上气球,充满气就能飘起来。扭了几下屁股,媚着脸巴结道,“贤侄一路辛苦,今天既然来了,别就走了,搬到府里住些时日,再去不迟。”   贾南镇立马婉拒,“这恐怕不成,家父电报里催得紧,小侄如不是遇到些小麻烦,拜访了大人,马上就得启航。”   “噢?贤侄遇到些什么麻烦,可说出听听?”太守小心地问。   贾南镇犹豫了一下,颇有难色,看了看太守,最后鼓起了勇气,说,“不瞒大人说,小侄离家时,只带足了到武汉的的盘缠,家父临时又派小侄前往上海,却又没增加盘缠,我等一路行来,节衣缩食,眼下已是山穷水尽,到了金陵,一来是奉父命拜访大人,二来也想在大人这里借些盘缠。”   大守听了,心提了起来,怯生生地问,“不知贤侄要多少?”   贾南镇伸出二个手指,“两千两就行。”   太守觉得心口有些痛,犹豫了片刻,说,“二千两不算多,只时府上一时难以凑齐,贤侄可宽限几日,容我筹措。这几天就住在这里,玩几天,如何?”   贾南镇听过,垂了会头,抬起后说,“既然大人有难处,小侄也不勉强,我再到别处试试。”   太守听罢,觉得话味儿不对,赶紧站了起来,“贤侄干吗这般着急,连几日功夫都不肯等?这样吧,我马上就去筹措,明天一早就准备好,贤侄看如何?”   贾南镇就势站起,拱了拱手,说,“那就多谢大人了,其实不是小侄性急,实属父命峻厉,不敢违逆。”   说罢,又坐下和太守说了会儿闲话,起身作了揖,告辞离去。   回到船上,贾南镇沾沾自喜,“哥看我演得咋样?”   “还可以,只是戏还没完,高潮还没到来。”   “此话怎讲?”   “你想,一个金陵太守府,拿出两千两银子,会这么难吗?”   贾南镇听过,静了静神儿,也觉不对劲儿。问,“哥哥是说,那太守现在还不信任咱们,故意在拖延时辰?”   “他在想辙,要试探你的真伪。”   贾南镇听后,心里发惊,“哥的意思是,他现在对我的身份还心存怀疑?”   贾南镇看着贾南镇,点了点头。   “那咋整?”贾南镇有些发毛,“依我看,这一局砸了,索性咱赶快溜掉算了。”   “往哪儿溜?这金陵上下,到处都有他的手眼,能容你轻易溜掉?”   贾南镇一听,哭哭叽叽地开始抱怨,“我说过了嘛,我扮不了朝官的公子,你偏要我去,这下可好了,没准儿,还要在金陵蹲笆篱。”   “闭嘴!”甄永信低声呵斥贾南镇,向舱外看了看,“没出息的货,净说些丧气的话,大戏刚刚开场,你就要打退堂鼓……”   二人在船上,又合计了半宿,把明天可能出现的事情,豫先想了一遍。 正文 第13章(4)   太守送出李中堂的四公子,回去召集了一干幕僚,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,想听听幕僚的看法。大家合计了半天,拿不定主意。借给他银子吧,怕落入骗子之手,何况名义上是借,实际上是肉包子打狗的事,一旦落入骗子之手,不但李中堂的面上一点好处没有,反倒白白损失了两千两银子,让骗子笑话;不借呢,又怕得罪了李中堂。一群幕僚闷了半天,有人开口问太守,“那人气质如何?”   太守说,“风流倜傥,气度不凡。”   问话的人就说,“既然这样,该不会假,气质这东西,是别人学不来的。”   太守仍不轻易相信,摇着头说,“我还是觉着有些不对劲儿。”一室人又沉闷起来。忽然有人想出妙计,向太守献策,“玉亭兄不是曾在中堂府上做过事吗?明天等那人来时,玉亭兄当面一认,不就认出了吗?”   太守一拍大腿,“就是嘛,现成的证人,看把我给难的。就这么着。”   经众人一提醒,叫玉亭的幕月僚也心生妙计,“在下在李中堂府上做事时,亲眼所见中堂大人对公子们督管甚严,每日限定的学业,不完成是不得吃饭的。明天等他来时,大人不妨向他索求墨宝,看他墨迹如何,便可断定真伪。”   “妙!妙!”太守如释重负,心情松起来,一边吩咐人准备一应用品,一边和众幕僚品茶闲聊。   第二天一早,太守府派来轿子,接李公子到府上做客。甄永信二人也不推辞,上轿直奔太守府去。进了大门,上了正堂,甄永信趁身边同陪的衙役不注意,在贾南镇身边轻声嘀咕了一句,贾南镇上堂后,给太守作了揖,寒暄几句,随后在一群人当中,直奔一个幕僚而去,热情漾溢地上前和那人拱了拱手,大声说道,“玉亭兄不认得小弟了?忘了小弟年幼年时,还求你教小弟识过字呢。”   叫玉亭的幕僚已离京多年,实在记不得中堂大人的四公子小时的模样,便“唔、唔”地强作笑脸,顺着迎合,一室人便不再怀疑公子的身份。只见书案上,已摆了文房四宝,太守和李公子寒暄几句,便向公子索要墨宝。李公子也不推辞,起身走到书案前,捻笔蘸墨,煞有介事地皱眉深思,颔首轻吟,口里振振有词儿,刚要挥毫,忽然脸色骤变,眼里放出怒光,瞪着一旁陪同的随从说,“真乃小人之举,现今他见我有求于他,便推三阻四,雁过拔毛,索我墨迹,把我当成卖字为生的穷书生了,走!”说罢,便将笔摔到宣纸上,带着随从出门而去,坐进轿子,头也不回,直奔码头而去。   一室人惊得面面相觑,等太守醒过腔儿,追出大门,两乘轿子已远去了。太守不再疑心公子的身份,跺着脚在一群幕僚前转圈,口里不住地抱怨,“这可咋整?这可咋整?”   还是叫玉亭的幕僚机智,提醒太守说,“大人赶紧派人乘快轿追上公子,挽留住他,去晚了,一旦启锚离港,事情就不好办了。这边可叫人把银子备好,随后送去,说些道歉的话,兴许能挽回事端。”   看来眼下只有这个办法,太守稍作交待,独自乘着快轿追赶过去。到了码头,见二人刚上了船,便急趋过去,满脸堆笑向公子赔罪。公子怒气未消,坐在客舱的茶几旁,也不去理会太守。太守看这船上装饰华丽,陈设气派,更加深信公子不假,见公子还在生气,急得都快跪下磕头了。甄永信看不过眼,上前劝阻太守。   “我家主人确实公务紧迫,无心耽搁,情急之下,不能自制,触动了大人,还望大人海涵。”   太守见机,借坡下驴,点头赔笑说,“卑职向来承蒙中堂大人栽培,心存感激,无缘相报,今见公子驾到,本要多留住几日,便想出此法,原想能就此挽留公子在府上盘桓几日,不料触怒了公子,真是事与愿违。还望老兄多多通融,劝说公子冰释前嫌。”   “不消劝说,”贾南镇趁机插话,“左右你我都是为朝庭效力,何嫌之有。没有大人的资助,我等节衣缩食,到了上海,自有长江航运公司支付,小侄原想把所欠船家帐目结清,既然这样,索性再欠他几日,到了上海一并结清罢了。我已在这里白白耽搁了两日,大人如无教诲,小侄就要启航了。”   “别急、别急,贤侄稍待片刻。”太守边说,边忙着让身边人去催促送银子的人快些。三两句话的功夫,一行人急三火四地把箱子抬到船上。太守上前,指着箱子说,“贤侄所需,全在这里。”转身又从旁边随从手上,接过一包,送经甄永信说,“这些是给贤侄零用的。”   贾南镇也不开箱验看,吩咐身边的随从一声,“去给大人写张借据,以便日后好结算。”   太守听了,立时像被炭火烫着似的,伸出两手摇摆着推挡,一边向后退着下了船,拒收借据。   船上船下的人相互拱了拱手,船家解开缆绳,升帐启航了。   船上的杂役都是船家临时雇来的,甄永信二人觉着,呆在船上不安全,下半晌,船到京口,贾南镇突然让船家靠岸,说是要去拜访一个朋友,明天早晨再走。说完就命杂役搬出行装,送二人上岸,雇了两乘轿子,往城里去了。进了城,二人并不歇脚,换乘一辆马车,出城往苏州方向去了。   因为早上太守亲自登船送行,船家也不怀疑。在码头泊了一夜,第二天一早,却不见雇主回船,直到晌午,还不见人影,心中生了疑惑。到了下午,船上杂役就等不及了,纷纷逼着船家结算工钱。船家抱怨说,连船费都没付清,哪来银子支付工钱?一群杂役就沉不住气,和船家纠缠起来。船家被迫无奈,升帐回金陵,到太守府讨公道。   太守升堂审理,听完船家的陈述,惊得张中结舌。稍作调理,胡乱了断了案子,判一干人互不相欠,就命衙役把众人轰出公堂。 正文 第14章(1)   江南水乡,河道纵横,车马多有不便。二人昼行夜住,行了几日,便弃车登岸,往苏州去。   苏州是江南重镇,富商巨贾,多居于此,豪室云集,广修园林;假山奇水,巧夺天工。   甄永信二人上岸后,在码头附近找了一家客栈住下,把箱子里的银子换成银票,随身只带些碎银,开始在苏州城里玩耍。江南菜肴,清淡寡味,吃了几日,便觉没意思。客栈边上,有一家德州人开的鲁菜馆,菜味醇厚,颇有家乡风味。过了几日,二人一日三餐,都在鲁菜馆受用。菜馆掌柜的,操一口德州方言,听起来也顺耳。掌柜的为人世故,见二人出手阔绰,每日里殷勤招待,尽心烹制。只是在结帐时,挺特别,每收到大锭银子,都要当着客人的面剪破,才肯收下。甄永信看着蹊跷,一日结帐时,见掌柜的又在剪银子,便问,“掌柜的整天不嫌麻烦,收到银锭,都要剪看一番,难道还会有假的不成?”   掌柜的听话,觉得不好意思,红着脸笑了笑,说,“先生新来乍到,有所不知,近年这里银子造假太多,稍不留神,吃进假银,我这一天就白忙活了。”   “噢?这么说,掌柜的吃进过假银?”   “何止一次?你瞧,”说着每,掌柜的从柜里摸出几个银锭,放在柜台上,“这些都是。”   “这么多?”甄永信二人来了兴趣,围过不看时,见是几锭十两的银锭,抓过来掂在手里,沉重与真银相差无几,仔细查看,也看不出破绽。只是上边儿有被剪破的地方,露出灰色的胎芯儿,便感叹道,“还真是不大好辨识呢。”   “哪能辨得出,它外皮是真银包裹着,不剪破,要根本无法辨识。”掌柜也感叹。   “哪里就像你说的那样邪乎?”说话间,老板娘从厨房走出,不屑地扔了一句。因是主顾,又都是外省人,来往多了,说话也不介意。“眼下市面上流行假银,多半是铅胎,比纯银要重一些,通常有十一两一钱多,一般人没有戥秤,只当十两来花,收假银的人,大多有戥秤,称后一见多出一两一钱多,就财迷心窍,贪图那一两银子,把假银收了进来。”   掌柜的听后,胀红了脸,嗔斥妻子多嘴,老板娘也不顾忌,呛着掌柜的,“什么多嘴?分明就是这么收进的嘛,要不哪来这些假银子?”   眼看掌柜两口子要掐起来,伙计赵植看不过眼,插进来替掌柜的打圆场,“也怪地方上一些钱庄的人奸滑,收到假银,就到外省人开的买卖上花,要不怎么能收这些假银。这些假银,多半都是刘记钱庄的人来花的。”   “钱庄的人也收假银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咋不收?这银锭外皮是真银,不剪破,谁能辨识出真假?钱庄收银子,剪破了,就不好再兑出,一家钱庄偶尔有一两个老道的伙计,能凭手感掂出银子的真假,买卖多时,哪能照应过来。只有打烊后,细细查验,才能找出假银。他怕蚀本,又不敢得罪本地商家,往往到外省人开的商号,把假银花出去。”   “那钱庄的人往外花假银子,就不怕砸了自己的牌号?”贾南镇问。   “多是一些小钱庄,”赵植说,“平日里也没个大生意,靠兑换零钱,赚些差价,哪里讲什么牌号?也养不起精明的伙计。大钱庄的伙计眼毒,使假银子的,一般不敢去。”   “你刚才说,这些假银子,多是刘记钱庄的人来花的,既然知道是他使的假银子,干嘛不小心些呢?”甄永信又问。   “开始哪里知道?”赵植看了眼掌柜的,见没有不悦的意思,才大着胆子说下去,“掌柜的拿这假银锭,到他家兑换零钱,他心里有数,就当着我们掌柜的面儿,把银锭剪破了,这才知道银锭是假的。后来想想,这银子分明就是他家来花的。后来,他又来花假银子时,被掌柜的当场剪破了,闹了个大红脸,还骂骂咧咧地要打要擂的,十足一个奸滑的无赖。”   “咋不告官呢?”贾南镇愤愤不平。   “告官?”掌柜的反问了一句,苦笑着摇摇头,“无财无势,那衙门是咱开的?咱又是外省人,哪里惹得起他地头蛇?破点小财,权当免灾了,平日小心点便是了。好在还有几个不要命的仗义朋友护着,勉强支撑着小店,能养家糊口,也就知足了。”正说着,外面进来三个叫花子,年纪不过二十,浑身脏兮兮的。打头儿的见了赵植,问了句,“客流过去了?”   “过了,”赵植指了指柜上和掌柜闲谈的甄永信二人,说,“这二位是主顾,也是老乡,不打紧,进来吧。”   三人便进来,拣门边儿一个座儿坐下,赵植便从后厨端来一盆杂拌儿菜,三碗米饭,一看便知,这是客人吃过的剩菜剩饭。三人也不讲究,大筷子夹菜,大口嚼饭,旁若无人地把饭菜吃净,也不道声谢谢,抹了下嘴,起身扬长而去。甄永信看得发呆,见三人远去,问掌柜的,“这三位是哪里人?”   掌柜的笑笑,说,“叫花子,沧州来的。也算得上半个老乡。三人都无父无母,无家无业,一人吃饱了,全家不饿,平日在一块混大,四海闯荡,有了交情,仿刘关张结义故事,成了拜把子兄弟,江湖绰号小桃园,平时也乞讨,也偷摸,也蒙骗,却讲一些江湖义气,对他们有恩,极是仗义,有求必应,遇上难缠的事,不要命地上。小店这些年能站得住脚,也亏他们几个帮着支撑。我过意不去,每日里客人吃剩的饭菜,都归拢起来,留给他们三人。一当客人散去,他们就会进来吃饭。   甄永信听后,怦然心动,“真看不出,三人倒是豪杰的坯子。改天来了,拜托掌柜的给我兄弟二人介绍介绍,我倒想结识三位义士。“   “那敢情,这样一来,咱的人多了,我在这里的生意也好做了。”掌柜的应承着。   临了,甄永信叫贾南镇拿出十两碎银,交给掌柜的,指着掌柜刚才从柜子里拿出的假银锭说,“我用这十两银子,换你那锭没剪过的假银子,你看行吗?”   掌柜的一头雾水,望着甄永信发愣,半晌,才说,“先生该不是开玩笑吧?不明就里,吃亏上当,也就罢了,明知是假银,怎么要花这么多银子去买块铅胎?”   甄永信说,“我常在江湖上行走,弄块假银带回研究研究,也好免得将来吃亏上当。”   见甄永信执意要买,掌柜的推辞不过,就把假银和贾南镇递过的假银子一并推过去,说,“既然先生诚心想要,这块铅胎也值不了几个钱,我就送给先生了。”   “那可不成,这银子虽假,却是你一盘菜一碗饭当真银子赚来的,掌柜的不收银子,那假银子我就不要了。”   掌柜的是个精明人,看甄永信诚心要买这锭假银子,就推推扯扯,收了银子。 正文 第14章(2)   甄南镇带着假银锭,回到客栈,拿在手里把玩儿。贾南镇见甄永信拿真银子换假银子,心里老大不快,闷着气,回到客栈,才发泄出来,“哥昨晚八成没睡好觉,要不今儿个怎么这么糊涂。虽说咱的银子来得容易,却也不能拿金子当土卖,随随便便的就把银子送人。老话说得好,常将有时想无时,莫将无时想有时。想想咱在老家的时候,赚一个铜子儿有多难,眼下有了钱,就忘了,出门在外,拿钱去打羊脑袋。”   甄永信把那锭银子翻来覆去地在眼前翻年,对贾南镇的唠叨充耳不闻,贾南镇看了生气,赌气把被蒙到头上,一个人躺下。直等把玩够了,甄永信才把假银收起,盖好被子要睡下,见贾南镇还在生气,笑了笑,说,“唉,哥这辈子,就是有这点毛病,一看有人耍奸弄巧欺负人,就气不忿儿,想煞煞他的气焰,哥打算耍耍那个刘记钱庄的掌柜的。”   “耍人干啥?人又没坑害你,你出哪门子的气?”   “哥看不惯他仗势欺人、坑蒙耍奸的作派。”   “咱不也这样吗?”贾南镇掀开被子,露出脑袋,“就兴你做,不兴人做?   甄永信听过,又笑了,自嘲座地说,“人这种东西真怪,从前看了‘只许州官放火,不许百姓点灯’这句话,心里就义愤填膺,后来想想,也就看淡了,人都是这个德性。你看那草寇,起事时,啸聚山林,打家劫舍,杀人越货,一旦成了气候,往往都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,招兵买马,妖言惑众,让人觉得,将来他要是当了皇帝,,准会天下大同,结果如何呢?将来他要真的当了皇帝,加冕登基,往往比先前的皇帝更坏,老百姓的日子比以前更糟;你再看看那些当官的,博取功名前,诗曰子云的满嘴仁义道德,可一当走马上任,就露出贪相,贪赃枉法,无恶不作,刮起地皮,眼都不眨一眨,恨不得把天下的财富,全都装进他家,可是表面上呢?却又装腔作势的满口官话,饬训属下要奉公守法,你说好笑不好笑?“   “哥要怎么整治那钱庄掌柜的?”   “等结识了三个小叫花子再说。”   二人说了一会,各自睡下。   第二天傍晚,二人进了鲁菜馆,跑堂的赵植照例送上茶来。二人正要点菜,赵植说,“两位今天不要点了,耽会儿客人下去了,掌柜的做东,要请二位呢。”   “这是为何?”贾南镇问。   “二位不是想结识小桃园吗?掌柜的今天做东,想借机介绍一下。”赵植笑着说。甄永信没吱声,心里明白,掌柜的昨天收了换假银的钱,心里过意不去,只想拿这事作引子,找找补差。   过了一个时辰,菜馆里的客人渐渐散了,赵植便往二人的桌子上菜。十几道菜上齐,掌柜的就从后厨出来,笑殷殷地和两位打了招呼,过来坐下,却不动筷。甄永信知道,他在等三个叫花子,便识趣地一边喝茶,一边和掌柜的闲聊。又过了一会儿,三人到了,赵植在门口将三人领了过来,掌柜的见三人来了,站起来给甄永信二人介绍,依次指着三人说,“这是老大,江湖大号翻墙虎,这是老二,人称穿山甲,这是老三,人称小三郎。”   甄永信听罢,起身拱了拱手,说了声“幸会。”就坐下了。掌柜的就把二人介绍给三个叫花子。三人轮番拱手作揖,也不言语,随后一圈人坐下,开始端杯。   甄永信看三人,分明装出老江湖的作派,言谈举止,却显生涩,不上套路,推测三人只是还在胡混混而已,并没上道儿,也就不十分把三人放在眼里,只是应酬着推杯换盏,喝了几杯。约摸索喝到六七分时,开口问道,“不知三位兄弟,素常下榻在何处?”   三人相互看看,不能应对。掌柜的知道三人听不懂甄永信的问话,就插了一句,“甄先生问你哥儿几个,平日住在哪儿?”   老大缓过神儿来,强作镇静,开口说,“四海闯荡,天下为家。”   甄永信听了,笑了笑,心里知道三人该是居无定所,便说,“要是三位觉得方便,先到我住的客栈住下吧。”转头对贾南镇说,“回头给三位开个房间,明儿个再到成衣铺,给三位换身衣服。”   老二、老三听了,面露感激,动了下身,要起身叩谢,见翻墙虎静坐不动,才回过神儿来,重新安坐下来。翻墙虎就开了口,“受人钱财,替人消灾。有道是无功不受禄,先生有事,请明说无妨,而后我兄弟看能否帮忙,再做定夺。”   甄永信吃了一惊,看了看翻墙虎,觉着自己小看了他,便笑了笑,说,“老弟多虑了,我二人闲游到此地,听掌柜的讲三位为人仗义,便要结识三位义士,其实并无事要求兄弟们,如不介意,就不勉强了。”   掌柜的也在一边帮腔,“是呀,二位也是豪爽之人,行事大度,出手阔绰,真正的义士,今晚在下做东,正是惺惺相惜,要成全天下义士团聚,真的别无他意。老大不可多虑。”   听掌柜的如此劝说,翻墙虎不再坚持,又喝了一下杯酒,故作镇静,问,“不知二位兄长是拜哪路财神的?”   甄永信看他一身叫花子相,却问出这话,觉着好笑,便答道,“我兄弟二人并不专拜哪路财神,只是在家呆得憋闷,才一道出来走走,消闲消闲。如遇合适的生意,偶尔也做一两笔,权作玩耍而已。”   翻墙虎见问不出什么实话,便不再说话。吃到深夜,一桌人都觉得喝得差不多了,甄永信就提出告辞,掌柜的也不劝留。   散了席,几个人回到客栈,贾南镇替三人开了间房,各自安歇下来。第二天一早,吃过饭,又领三人置办了新装,几个人就出了城,到城郊寒山寺转了转。晚上回到客栈,来到甄永信屋里,坐着说话,不经意间,甄永信说,“我听说桥头刘记钱庄掌柜的为人极不地道,奸猾,我想调理他一下。”   “咋个调理法儿?”翻墙虎问。   “明天你兄弟三人跟着我,到时见我眼色行事。我要把那掌柜的调出城外,教训教训他。”   几个人合计了一会儿,各自回房休息。 正文 第14章(3)   过了一夜,早上起来,收拾一番,半上午,甄永信揣着碎银,来到街上,走进刘记钱庄。贾南镇也脚跟脚,随后进去。刘掌柜见客人进来,媚笑着,站在柜里招呼客人。甄永信靠上柜台,手伸进怀里,边摸银子边用刚学来苏州方言叨咕着,说要兑换些零钱。掌柜的听了,报出市价,“一两兑九百,今年全行都是一个价。”   甄永信摸出一把碎银,掌柜见了,随手放下戥子,说,“先生的银子,成色可不齐呀,有几颗是不能按九百钱折兑的。”   “哪儿的话,”甄永信争辩道,“都是成色十足,只是旧了些罢了。”   “哪里,哪里,先生你自己瞧,”掌柜的随手拣出几颗已生绿锈的银锞子,送到甄永信眼前,叫他仔细辨认,“这几颗成色就不足嘛。”   甄永信看了看,不以为然,坚持说是纯银。两人正在争持不下,忽然一个年轻人推门进来,冲着甄永信喊道,“老伯在这里!我正要到你家里去呢。刚才从门外路过,听里面争吵,看了一眼,是老伯。正好我就不用到府上了。”   “找我何事?”甄永信像似强和年轻人熟识。   “前些天我去常州跑生意,遇见令郎也在常州做生意,托我带封家书和十两纹银给你,本想送到府上,赶巧在这里遇上老伯,我就不费周折了。”说着,把一封家信和一封银子递给甄永信,就告辞了。甄永信打开银封,露出一锭崭新的银子。甄永信喜形于色,骂了一句,“这小东西,还没忘记老子。”转头冲掌柜的说,“算了,既然你嫌那些银子成色不足,这锭新银总该满意了吧?喏,你把那些碎银还给我吧。”说着,把新银锭放到柜台,要回碎银,揣到怀里。   掌柜拿过银锭,看了一眼,成色十足,加上刚才送银子年轻人说,是儿子孝敬老子的,也就不怀疑,放到戥子上称了一下,十一两三钱,心想准是那儿子托人捎银子时,大约说了个大数,正巧这人也没称过,便起了贪心,想黑下这一两银子。放下戥子,把银锭收进柜里,点出九千钱,递给甄永信。   甄永信也不细查,装起铜钱,背在身上,转身出了钱庄,扬长而去。   看看甄永信已走远,和他脚跟脚进来的年轻人,笑着走近柜台,幸灾乐祸地问,“掌柜的该不是上当了吧?”   掌柜吃了一惊,问,“上什么当?”   那人继续笑着说,“刚才这人,是城郊一带有名的骗棍,与我家相近,常拿假银行骗,刚才我进来时遇见他,便替掌柜的担心,因为和他认识,不敢点破,眼见掌柜的果然中了他的圈套。”   掌柜的听完,拿出银锭,剪破后果然露出铅胎。脸色就发了白,鼻尖冒了虚汗,问道,“他家住哪儿?”   “就在寒山寺外的吴家庄。”   “娘的,”掌柜的来了火儿,走出柜台,“麻烦老弟带我找他去,老子非收拾他不成/”   “那可不行,”年轻人拒绝,“好歹我们是邻居,给他知道了,岂不结成冤家?”   “没关系的,”掌柜的哀求,“你只把我带去,指清门户就行,他不会知道的。”   “那还好说?不行,不行。”那人执意不肯。   掌柜的一心想追回银子,出口恶气,犯了魔怔。回柜台里取了一两银子,递给那人,“老弟肯带路,这两银子就是你的。”   那人接过银子,掂了掂,就动了心,揣起银子,说,“走吧。”就带掌柜的出了城。行了一会儿,来到寒山寺下,看一家酒店门窗大开,一堆人聚在一起饮酒做乐。那人指了指,说,“到了,瞧,他正在那和人一起喝酒呢,你自个儿去吧,我可不想叫他看见是我领你来的。”说着,闪身躲开。   掌柜的仔细辨认,刚才骗钱的果然在,酒桌上堆着刚刚骗来的铜钱,便怒不可遏地直奔过去,抓住甄永信,大骂一声,“你这骗棍!”举手要打,被旁边的人拦住了,一群人问他凭什么打人,掌柜的指着堆放在酒桌上的铜钱,说,“他方才拿假银锭,骗得我九千铜钱。”   见有众人护着,甄永信底气十足,数落起钱庄掌柜的,“你这人好没道理,我明明是刚接到儿子寄来的十两银子,怎么到你手里竟变成假银了?我的银子呢?你拿来出来让大伙看看。”   掌柜的从怀里摸出已剪破的假银,放到桌子上,甄永信拿过来,看了看剪破处,果然是铅胎,用手掂了掂,撇了下嘴,说,“这不是我的银子。”   “正是你的银子,你还敢耍赖!”掌柜的瞪着眼睛又要出手,却被人挡住了。   “我是十两纹银,兑换你九千钱,这锭假银,看似不止十两。”说完,把假银放到桌上。一堆看热闹的人为了求证,喊店家拿来戥子,放上一称,果然十一两三钱。甄永信见了,理直气壮起来,“我说什么来着?我用儿子寄来的十两纹银,兑换他九千钱,九千钱在此,分文不少。如今他却拿一锭十一两多的假银来讹我,这犊子实在是欺人太甚!”说着就要上手。掌柜的这时后悔莫及,早上只因贪了一两三钱银子,误将假银收下不说,现在遭人反诘,却是百口莫辩。众人一看掌柜的哑口无言,便信甄永信的话是真的,也都被激怒了,纷纷将钱庄掌柜的围住,给了一顿肥拳,直打得掌柜的鼻青眼肿,满脸是血,才出了气,歇下手脚。   早上到钱庄送封的,是翻墙虎,打人的,正是小桃园三兄弟,而把掌柜的领来的,是贾南镇,此时正躺在远处看热闹呢。 正文 第14章(4)   见掌柜的好似丧家之犬跑掉,一桌人又开始喝酒,直把酒菜吃尽,甄永信和酒家结了帐,带众人回了城。装铜钱的袋子,由小三郎背着。甄永信看着一袋子铜钱,说,“这玩艺背在身上,老大不便,干脆,再添些银子,今晚咱到江南好酒楼,给它花光算了。”   当下,一干人回客栈休息,等到傍晚醒了酒,又到江南好去。   江南好是城东一家水上酒楼,在苏州城里颇有名份。五个人要了间包间,点了些酒楼的当家菜,要了两坛陈酒,又开始喝起。几个人差异颇大,说得来的话头不多,酒桌上的交流,都在杯中。虽是江湖上人,酒桌上静得却像一家人的晚餐,全没了酒兴发作时的豪气。倒是隔壁两个酒徒交谈,给包间添了不少气氛。那二人操一口吴腔,呜哩哇啦像鸭子戏水。甄永信能约略听得懂,其他人囫囵半片的只听懂一二句。那二人中,有一人是受朋友之托,向另一人请求钻谋幕僚之职。请托的人并没露面,听说是位申韩妙手,屡任县郡师爷,扶佐过几位主官荣升。眼下赋闲寓居在城西梦里香客栈。虽说不曾谋面,但听求托之人言辞之殷切,足见那人钻营之迫切。   甄永信听过,心里冲动起来,觉得是桩买卖。便无心品尝酒菜,竖起耳朵,偷听隔壁公鸭嗓子的人在絮叨。直等那二人离开包间,才吩咐贾南镇结了帐,一道回客栈去。   回到客栈,五个人又聚拢在甄永信的房间。看看几个人都不曾大醉,甄永信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。   “有多大赚头?”贾南镇听先后问。   甄永信翻了下眼珠子,想了想,说,“难说,兴许一二百,兴许一两千。”   小桃园三兄弟生猛,一听说有生意,不分大小,兴奋得眼睛充血,“那就做呗。“   一天下午,梦里香客栈来了四位客人,一主三仆,要了两间客房。主人衣着光鲜,面色沉静,言语不多;仆人一色公差装束,进退有节,毕恭毕敬,听主人吩咐,把行李搬到主人屋里。   一连几天,仆役们簇拥着主人乘轿外出,至到很晚才回来。   不几日,客栈里人就知道了,这是常州府总司阍,给府君办置衣饰,为府君三公子完婚准备,顺路延访钱谷刑名妙手,以便辞退旧友。   第三天傍晚,一行人回到客栈。总司阍内急,匆匆入厕,觉着身后有人跟来,也不理会。待一身舒服地出来时,门边儿遇着一人。仔细看时,那人中上身材,身着栗色缎子马褂,面色红润,五十上下,身体明显发福,眉宇间布满笑意,仿佛认识总司阍。刚一照面,便拱了拱手,恭维道,“久慕仁兄高义,却无缘识荆,见仁兄终日劳顿,心有感触,文武之道,一张一弛,还望仁兄时常注意休息才好。”   总司阍望了望说话的人,心想此人该是那位急于钻营的申韩高手了,脸上却并没表露,一副迷惑相,待那人停了话,才问,“老兄是……”   那人看出总司阍的迷惑,自我介绍道,“在下姓胡,表字延澜,绍兴人,本在九江府谋事,不料郡守春天里家中丁忧,去职回乡。在下只身来到这里待聘。敢问仁兄台甫?”   “小人盛京人,姓甄,随主人履职江南,家主现在常州府任上。小人托福,忝为司阍,此次奉主人差遣,来苏州府置办在衣料首饰,为三公子完婚筹备,顺路延访钱谷刑名高手,以辞旧友。现任师爷家中父母老迈多病,执意辞归,奉养双亲。”   胡延澜听过,心中暗喜,也不表露,只是随口问道,“看甄兄整日忙碌,所办公事,该都已办成了吧?”   “哪儿的话?”甄司阍大摇其头,诉苦道,“苏州是富华之地,初来乍到,再加上言语不通,未免懵懂。这几日只在城中各大商号转了转,还没最后拿定主意。胡兄既是江南人,言语相通,应对这里的商家规矩熟悉吧?”   胡延澜笑了笑,客气地说,“熟悉不敢说,只是在这里比甄兄多待了几日,对商家的勾当,兴许比甄兄多知道一二。另外,市面上有几家大商号的老板,是在下的同乡,平时偶有来往,甄兄如不嫌弃,在下愿意牵线,代为引见。”   “那敢情,如能这样最好,省得我整日的瞎跑,也可快些把事办妥。胡兄得空,明天不妨就带我去。”甄司阍当下请胡延澜回屋饮茶。胡延澜也不推辞,随着甄司阍去了住处。品茶闲聊,直到深夜。   过了一夜,第二天上午,甄司阍收拾齐备,雇了两乘轿子,带上两个仆从,请胡延澜带路,先后拜会了几家缎局和珠宝行。看是同乡引见的客人,各家老板都极力巴结奉承。   天将过晌,一行人略显劳顿,找了家酒楼,走进去要了个包间,坐下后,跑堂的送来菜谱。甄司阍将菜谱推到胡延澜面前,求他点菜,胡延澜误以为甄司阍客气,便把菜谱又推回到甄司阍面前,让甄司阍点。甄司阍迟疑地望了望胡延澜,红着脸问,“胡兄也不识字?”说完,自言自语道,“那就让跑堂的帮着点吧。反正我等都不识字。”   胡延澜惊异片刻,颇觉为难,笑了笑,拿过菜谱,说,“那在下就不客气了。”翻看了一会儿,点了几个常见菜,征询甄司阍。甄司阍指了指菜谱,问,“他家有无带些特色的高品菜?”   胡延澜原本要做东,不敢去点高品菜,见甄司阍这样问,只好硬着头皮点了几个。甄司阍也不询价,直接报给跑堂的,都是些山珍海味。又要了两坛子好酒,一行人就消受起来。每人吃到七八分醉,甄司阍就喊来跑堂的,要结帐。胡延澜装模作样的伸手到怀里摸银子,被甄司阍一把拦住,“胡兄休要见外,今儿个带我等跑了一上午,怎好又让胡兄破费?”说着,让一个跟班杂役拿出银子结帐。   二人很快热乎起来,称兄道弟,你来我往,俨然莫逆之交。甄司阍出手阔绰,三不动请胡延澜吃喝,却绝不提公差事务。   忽然一天夜里,将至三更,客栈院里有公人呼唤声。过了一会儿,胡延澜听有人叩门,心中紧张,喝问一声,便听是甄司阍在说话,“胡兄睡了吗?麻烦起来一下,小弟有事相求。”   胡延澜来不及掌灯,披上衣服起身开门,把甄司阍让进屋里,掩上门,才去把灯点上。“甄兄何事?这般急迫。”   甄司阍手执一封公函,递到胡延澜眼前,“郡守派信差特地送来信函,信差立等回复,要连夜赶回,不能待旦,所以才惊动胡兄,麻烦给小弟把信读了,另烦草拟回信一封,打发信差。”   胡延澜接过来信,放在灯下诵读,无外乎是询问衣料首饰置办情况,以及延聘钱谷刑名幕僚事宜。信中说,郡府办公乏人,催他赶快把相关事宜办好,回府应差,所聘幕客,务必在新年开篆前到任等等。   听胡延澜读罢,甄司阍一脸凝重。叹了口气,显出许多无奈。见他沉吟了一会儿,还不吱声,胡延澜就问,“莫非甄兄遇到什么难处?”   甄司阍又叹了声气,说,“实不相瞒,采办衣料首饰不难,难的是延访钱谷刑名之士,小弟连日访问多人,均不如意,所以才盘桓多日,叫主人焦虑。”   听到这里,胡延澜再也沉不住气,直白地把自己亮了出来,“甄兄如眼下确无合适人选,让小弟前去滥充如何?”   “延聘胡兄?”甄司阍迟疑地看了看胡延澜,担心地说,“论交情,小弟巴不得聘延胡兄,只是那一郡的钱谷刑名事务,可不是等闲拿得起来的。”   胡延澜急得恨不得浑身长出嘴来,连比带划,一口气儿,将自己屡任郡县师爷、扶佐主官荣升的政绩,添枝加叶地吹了通。甄司阍听罢,两眼放出光来,表情轻松了许多,一拍大腿,“哎呀,胡兄咋不早说呢,看把我急的。我原来还以为,胡兄只是一般的记室呢,正应了那句老话,舍近求远,踏破铁鞋,险些误了大事。”笑了笑,又说,“那就这么定了,烦胡兄给拟封书函,交信差连夜回去禀报主人。”随后叫仆从侍候笔墨,让胡延澜起草回信,信中禀复:“已千金订定钱谷刑名妙手胡延澜,待近日采办衣料首饰妥当,即回府交差。”当下封了,交信差连夜返回。 正文 第14章(5)   过了一夜,第二天上午,甄司阍收拾利索,带上延聘的关书聘仪,来到胡延澜的房间,恭恭敬敬将聘仪奉上,就势跪下,行了叩见礼,不再敢和胡延澜称兄道弟,一口一声“大人、大人”的叫。胡延澜受宠若惊,赶紧把甄司阍扶起,劝说道,“甄兄切不可如此,你我如今既在同署共事,又因相交在先,不能受官场礼节拘束,还是像先前那样兄弟相称,才显得亲切。何况郡守大人那边,还望甄兄多多美言才好。”甄司阍坚持不过,只得起身,偏着身子,侧坐着陪胡延澜说话,规规矩矩,没有了往日傲慢的气派,一如官场行事。二人说话没完,甄司阍带来的三个仆役闻讯赶来,一一为胡延澜叩头道喜。胡延澜乐得忙从行囊中取些碎银,给三人发了赏钱。以后三人再见胡延澜,都毕恭毕敬,大人长、大人短的,嘴里像含了蜜。   以后的日子,甄司阍每天早上给胡延澜请了安,就带着仆役上街采办物品,回来时都要抬进一口箱子。每天夜里临睡前,也要到胡延澜房里禀报一天行事,问了安,才回去休息。   一天晚上,甄司阍来问安时,脸上没了往常的轻松愉悦,话语间夹带些许无奈。胡延澜久历官场,察言观色惯了,这些变化,逃不过他的眼睛,坐了一会儿,便问,“甄兄莫非遇上什么难事了?”   甄司阍见胡延澜问话,叹气道,“大部分公差事务,已办得差不离儿,只是珠宝首饰,行情太高,照主人所列清单采办,已远远超出预算中的钱数,不怕大人见笑,小人现在所剩银两,已无法买齐清单上所列物品……”   胡延澜听罢,立时惊觉起来,担心甄司阍要开口向自己借钱。不等甄司阍把话说完,当即插话,“行情起落不定,花费超支也是常事,甄兄不必在意,不妨先将已办物品送回,再带钱来采办不迟。”   甄司阍听罢,摇头道,“大衣人所言差矣。前日上峰送来信函,大人也见过,眼下府里办公乏人,公子婚期在即,此次公差,费时颇多,如不能办齐,往返周折,在上峰那里,小人如何交差?”   害怕甄司阍开口借钱,胡延澜闭紧嘴巴,不再言语。静了一会儿,甄司阍又叹了口气,抱怨道,“大人同乡,福临祥缎局的王老板,也太小家子气,大人上次把小人引见去后,我一应衣料,全在他那儿定下,统共不过二千两银子,订金二百两,我已交上,说是挂帐,他不肯;说是要他派人随我回去取银子,他也不肯,非要见现银,才肯发货,真是小气。”   听到这里,胡延延澜心里有了底,左右自己随身也没带多少银子,便轻松下来,心中仗义起来,跟着感叹,“市侩性情,甄兄不必介意,要是这样的话,明天我陪甄兄去,我来担保,看他有何话说?”   “大人来担保?”甄永信故作惊讶,“使不得,使不得,大人尚未履新,就因这等小事,劳动大人,此事传出去,岂不叫人笑话。”   “嗯,看甄兄说哪里话,常言道,在家千般好,出门万事难。你我兄弟一场,既在同署,又是替上峰办差,我替甄兄担保一笔买卖,有何不可?”   看胡延澜态度坚决,顿了顿,甄司阍略有不甘地说,“要能这样,回去后,我得到上峰那里替大人先报上一功。只是相识未久,头一次和大人共事,就让大人来做这样的事,实在于心不甘。”   “看,甄兄尽说见外的话,来日方长,将来我求甄兄在上峰那里要办的事,还不知有多少呢。”   二人说到深夜,越说越投缘,当下约定,明天一当把事儿办成,甄司阍就起程返回,交了差,等把公子婚事办完,就请郡守派人,专程来接胡延澜到任上。直到更深,甄司阍才起身告辞,回房歇息。   还未到任,就为上峰建功立业,胡延澜欣喜过望,一夜无眠。第二天早晨起来,依然精神饱满。甄司阍派仆人雇来车马,把事先办置的物品装上车,他和胡延澜二人乘轿,往福临祥缎局去了。   福临祥老板事先得知同乡胡延澜已谋得高就,今日见了,格外巴结,客套一番,请进客厅看茶,甄司阍见时机已到,笑着对掌柜的说,“老板信不过小人,今日我请胡大人留在贵局作人质,总该放心了吧。”   胡延澜也趁机打趣道,“那倒不坏,在下宁愿久质于此,每日里老乡好酒好菜款待,总比整日里公务纠缠消受多了。”   缎局老板情知胡延澜是为甄司阍挂帐一事来的,听完这话,颇难为情,红着脸应道,“既然有胡兄作保,还有什么话说。”说完,叹了口气,辩解道,“新丝上市时,小弟囤了一批,压了不少本钱,所以日前甄司阍提出挂帐,小弟着实觉着为难,今日胡兄亲自出面,小弟就是砸锅卖铁,也不敢推辞。”   胡延澜听了,特觉长脸,美滋滋地解释道,“眼下常州府办公乏人,公务冗繁,又忙着郡守公子的婚事,待郡守公子婚事忙完,赊帐自然就来清算,兄弟何必多虑。”   “有胡兄担保,小弟还有什么顾虑。”老板说着,就吩咐伙计照单点货,只一会儿功夫,便办理停当,甄司阍求胡延延澜写下欠据,交老板收好,转身向胡延澜行了辞别礼,说道,“大人在这里陪老板说话,小人先去了,待婚事完毕,小人来接大人履新时,一并把银子送来。”说完,向老板拱了拱手,出门而去。   一行车轿离了缎局,往码头上去。贾南镇事先已雇好接应的船。翻墙虎兄弟正要卸车装船,甄永信说,“不忙,一路上带着这些行装,多有不便,倒不如就地把货销掉,行动起来也方便。”众人想想,也有道理,便在码头西街,找了一家货栈,把货销了。二千两银子的货,只卖得一千多两。几个人把银子搬上船,吩咐船家启航,往杭州去了。   甄永信和贾南镇都是做过大生意的,曾经沧海难为水,心里也不激动。倒是翻墙虎兄弟三人,素常都是小庙里的鬼,头一次见到这些银子,个个像火烧了猴腚,按耐不住,要么谈论设局的巧妙,要么谈论和胡延澜周旋的趣事。甄永信几番拿眼暗示,小心船家听见。几个人只能控制片刻,一会儿又兴奋起来。甄永信心里合计,这兄弟三人到底缺乏底蕴,带在身边,早晚会坏了事,便动了打发三人的念头。   行了两日,船到嘉兴,一行人弃船登岸,在客栈住下,白天在城中转了转,吃了两顿花酒,夜里回到客栈,一行人聚在甄永信屋里闲谈,借着酒意,甄永信问翻墙虎,“平时,你们兄弟三人做成买卖后,都怎么处置?”   “哪里有什么像样的买卖,一般弄了点小钱,都一块吃喝了。”   “那哪儿成?人生一世,草木一秋。男人不能成家立业,便是无根之草,无本之木。你兄弟三人,比不得我二人。我俩都已成家立业了,现在出来,只是想四处走走,开开眼界。”   “先生道法高深,我兄弟三人想跟着先生,学些道法,再独闯江湖。”翻墙虎说。   “什么高深?这都是日常练的。想当初,我兄弟二人游走江湖,吃了多少苦头,日子才慢慢好起来。再说这也不是什么正道,常在水边走,哪能不湿鞋,早晚会遇上麻烦的。我劝你兄弟几个,还是不吃这碗饭,做些正经的生意,将来养家糊口,也落得个安生。”   “先生说得轻巧,”小三郎急着开了口,“我兄弟三人穷得兜里比脸还干净,拿什么去做正经的生意?”   甄永信听出,这小子是在惦记着刚刚赚来的一千多两银子,便正好借着话头,把事挑明,“几位都看见了,这回赚了一千多两银子,抛除设局的费用,净赚了一千来两,咱们二一填作五,每人二百两,正好把银子分了,你三人也好带着本钱,回家做些正经营生。”说着,让贾南镇取出银子,每人拣出二百两,余下一些,又分给了三人,做他们回家的盘缠。那三人到底年轻,见识短,见了银子,便不再提拜师学艺的事,纷纷收下银子,回屋休息去了。   待三人离去,贾南镇抱怨道,“哥哥设的局,费事巴力赚来银子,凭什么平分?”   “请神容易送神难,头都磕了,哪里还在乎烧一柱香?你不平分,他兄弟心中必生不快,给了银子,反倒惹他们不高兴,白白结了江湖冤家。哪差那点银子?”甄永信说了几句,转身睡下了。   一觉醒来,天已大亮。起身收拾好行李,吃过早茶,和三个年轻人道了别,二人便匆匆去了码头,乘船去往杭州。   胡延澜在客栈等了两个月,眼见音信全无,心里焦躁起来。缎局掌柜天天惦记着银子,也隔三差五过来看他,虽说嘴上不提银子,可胡延澜心里明镜似的,同乡是奔着他的银子来的。又过了几日,还不见动静,二人终于沉不住气,决定亲自到常州走一遭,看看究竟。   二人乘船来到常州,登岸后直奔郡守府,向看门人说明来意。看门人看了二人一眼,心里觉得好笑,嗔斥二人道,“总司阍就是总司阍,哪有什么真的假的,我们府里只有一个刘总司阍,小心让他老人家听见了,敲掉你俩的门牙。”   胡延澜二人面面相觑,缎局老板眼泪就籁籁落下,望着胡延澜,哽咽着说,“胡兄,这些银子,小店忙一年,也不见得能赚回业。”   怕被门人笑话,胡延澜拉上缎局老板离开,小声安慰,“兄弟莫急,既是胡某担保,你放心,就是变卖家产,我也不会叫兄弟蚀本!”   打掉门牙往肚里咽,这年冬天,胡延澜回家变卖了田产,履行了诺言…… 正文 第15章(1)   二人行了几日,船到杭州。   南国丽城,自是与别处不同,街面上楼宇林立,飞阁流丹,空甍戏云,翼檐构连,绵延而不知其尽处;园林比邻,各显丰姿,巧致天然;丝竹悠扬,弦歌断魂;吴语呢哝,莺声婉转;人物斯文而消闲,似若云街天市。   找了一家客栈住下,二人怀揣碎银,游览了杭州的名胜古迹,品尝了浙菜风味,而后消失在花街柳巷。南国佳丽,也与北方的大相径庭,娇姿妩媚,柔情蜜意,绝不类北方妹子,热烈而泼辣,该喊该叫,一点都不顾忌,鲤鱼打挺似的颠鸾倒凤,叫人时时担心会跌下马来;这里的温柔乡则不然,如无风的日子里,水面长波漫涌,一给一送,恰到好处,兴奋时短促的吸气声,也节奏合拍地富有乐感,一切都叫人挑不出毛病。原打算在这里玩耍半个月,然后取道福建,到两广转转,再经楚地返回。可是贾南镇的贪情,破坏了旅行的计划。   事情发生得如此无法预料。先是贾南镇借口晚上磨牙,怕影响哥哥的睡眠,开始在江南春留宿不归了,接下来又找出种种理由,一再推迟南下的计划。一个月后,一天早晨,当他满面倦怠、行色匆匆地跑回客栈,挺难为情地向甄永信提出借钱时,甄永信才惊讶地发现,好朋友已深深陷入不能自拔的情欲的泥淖中。短短不到一个月,他的变化有多大呀,几天前刚刚被他从庄稼地里带出来的、体格健壮、面色黝黑的青年人,现在已变得面色苍白中透着青灰,日渐消瘦,目光呆滞、像行将腐烂的死鱼眼。眼窝深凹,好像刚刚被谁用淡墨涂了个黑圈,污浊而暗淡。甄永信吃了一惊,大声问道,“你怎么啦?”   “没怎么,挺好的,只是想借点钱。”   “借钱?”甄永信更是不解主,“你的钱哪?”   “花光了。”贾南镇有气无力地说。   “花光了?就这几天?”   贾南镇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。这时,甄永信才发现,眼前的好友,这时多么像自己的父亲临死前那副样子啊,心里不免涌起一阵酸楚。看来,好友现在不借外力,根本无法从情欲的泥淖中脱身。   “你的钱,都花在春江月身上了?”   贾南镇再次肯定地点了点头,说,“一点也没糟蹋。”   “你都糟蹋光了,还说没糟蹋!”甄永信气得发急,“说说看,她是怎么把你的钱给弄光的?”   甄永信不敢相信,此时好友的眼里满含泪水,但不是感激,而是难以克制的愤怒,瞪着甄永信说,“哥,你可以不借钱给我,也可以打我骂我,但请你不要侮辱春江月。她是一个好姑娘,是被迫无奈,才身陷青楼,她从没向我要过一次东西,都是我情愿给她买的。在我心里,她就是仙女,谁说她坏话,我就跟谁急眼!”   甄永信看出,好友眼下正处在魔障状态,任何好言相劝,只能被他视作恶意的中伤,就不再规劝,缓了缓神儿,问,“那么,你往我借钱,想做什么用?”   “给她赎身。”   “要多少钱?”   “两千两。”   “赎身之后怎么办?”   “娶她。”   “你爹娘会同意吗?你妻子会答应吗?”   “先不去管那么多,给她赎了身,再说。”   “她愿意吗?”   “那有啥不愿意?我出钱救她出火坑,她还能不愿意?”   “她要是把这事当成买卖做,只是想从你身上多弄点银子,心里并不想跟你走,咋办?”   “绝对不会!她是个好姑娘,不是那种人。”   “可是,哥要是把两千两银子借给你了,咱们就得去当乞丐,沿街乞讨了。”   “哪能呢,哥的本事,我还不知道?一转眼功夫,银子就下雨似的落下了。”   “这样吧,”看看劝说无用,甄永信想先安抚下贾南镇,说,“这是大事,你先回去,容我想想,再给你个答复。你先回去安抚住她,行不?”   看来今天是拿不到银子,贾南镇一脸无奈地走了。   甄永信伧促间收拾好行李,退了客房,雇了乘轿子,往码头去了。上午,正好有一条往扬州去的客船,还有空位,和船主商量好了价钱,就匆匆上了船。船主把他领到船舱,安顿好行李。甄永信斜身坐下,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船舱的格局,马上就有种上错了船的感觉,再一想,和好友相交多年,如今一走,必成寇仇。两人相互门清熟路的,如此交恶,岂是上策?可是,如若不走,贾南镇要是一味逼贷,坚持不许,也是交恶,何况贾南镇正处在魔障期,走火入魔,做出蠢事,也是常情。正在首鼠两端,看船夫已经解开缆绳,甄永信心里一惊,拎起行李,匆匆跑出客舱,和船主说了一句,“我还有一件事没了结,抱歉了。”就跳上岸去,匆忙回到城里。换了一家客栈,重新住下。他打算在贾南镇走投无路,被老鸨赶出院子、沦落街头时,再突然出现,让他清醒过来,这时再接济他,领他安全回家了事。   一连多日,甄永信除夜里回客栈睡觉,白日里就在烟花街上逛游。在靠近江南春的几家院子里,要么寻欢作乐,要么去吃碗闭门羹,坐在客厅和排号的嫖客们神侃。几天下来,甄永信就成了怡春楼的常客。   怡春楼紧挨着江南春,是杭州花街里的名楼。楼里的姑娘,多是公众人物,常被杭州城里的头面人物包养;来这里的嫖客,免不了常常挂号排队。柜上一般不给嫖客们做闭门羹,而是以茶代羹。茶是上好的明前龙井,往往客人们喝光两壶茶,还排不上号,猴急的嫖客,只好到别处发泄。在怡春楼排号,没有点耐心还真不成。甄永信却以为,这恰是到了好处,既可坐着品茶,和嫖管们交流,又可等着贾南镇被江南春轰出。   常来怡春楼的客人,有一位吴姓的客人,在这里甚受抬举,每回来时,从老鸨到跑堂的,极是殷勤奉迎。他通常不需要排号,事前都预定了,进门后就被一帮人簇拥着送到楼上,偶尔排号,也比其他嫖客的待遇要好,除了有茶,另外还有几盘糖果招待。从迎来送往的吴语中,甄永信隐约听出,此人在杭州府衙门里恭职,且有些手段。一天午后,甄永信在喝茶时,此人进来。不巧,得排号坐等。老鸨就招呼跑堂的重新沏上新茶,端上糖果。恰好甄永信桌上没有别人,其他桌上都已满员,就把贵客引到甄永信对面坐下。此人面色红黄,营养过剩,脂肪堆积,脑袋明显臃肿,汗毛孔粗大,粗糙的面孔像柑橘皮,肚部凸起,压迫肺部,呼吸极为费力。看他把第一杯茶喝尽,没等跑堂的过来续茶,甄永信起身过来,恭恭敬敬地把茶续上。此人看了一眼甄永信,也没显出客气,只微微冲甄永信颔了颔首。   甄永信趁机开口道,“久仰台尊,甚为仰慕,只是无缘识荆。今日得以侍坐,真是荣幸之至。”   胖子见甄永信仪表不凡,谈吐雅致,料定非平常之人,心里生出一丝敬畏,问,“听兄台口音,不似本地人,敢问台甫?”   “小人姓甄,表字虚庆,辽南旅顺人,借道贵处往胡州贩丝。”   “哦,旅顺可是割让给倭人啦,”胖子面带讥笑,“照此说来,兄台已是洋人了,却劳大驾屈尊沏茶,真是折小弟的寿了。本应小弟替兄台大人效劳才是。”说着起身,端起茶壶要倒茶。甄永信忙起身夺过茶壶,面带难色,干笑一下,说,“兄台不知我同胞身沦亡国之人,心胆如婪,怎能劳兄台大人说这等笑话?”   胖子也觉话语唐突,面带愧色,干笑了一声,道歉说,“兄台切勿介意,小弟只是玩笑而已。”停了一下,又问,“兄台贸易做成没有?”   “还没有,”甄永信答道,“正要前往。”   “胡州与杭州相邻,要是兄台路遇不如意,请来找吴某,吴某愿效犬马之劳。”   “岂敢,岂敢,”甄永信客气道,“有兄台这句暖言,小弟已是感谢不尽。只是不知台甫怎么称呼?”   “小弟姓吴,表字仁智,杭州府府台大人的管家。有事到府上找我就行。”   “敢情,以后少不了前去叨拢。”   说话间,楼上空出床来,老鸨亲自来扶起吴仁智上楼。吴仁智和甄永信拱了拱手,算是告了辞。茶座上又剩下甄永信一人。看看天色还早,便打算再坐会儿,就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,两眼望着窗外,观望街上过往的行人,心里纳闷起来。想那好友贾南镇,何等精明的一个年轻人,如今误入娼门,愣是执迷不悟,难以自拔,精卫填海般要去填满那个无底洞窟。想想那春江月,虽有些姿色,也不至于把人迷恋到如此地步。   江南春是他兄弟二人到杭州逛的第一家院子,当时鸨子唤来了一堆雏儿,让二位挑选。贾南镇不晓事,抢着点了花魁春江月,气得甄永信差点儿拂袖而去,幸亏另一个比春江月更丰腴的,拿眼神使劲儿勾他,才消了气,点了比春江月更丰腴的那个。当时他也看好春江月,是因为春江月在一堆雏儿中,不太张狂,眼中缺少那种勾魂的野劲儿,又不搔首弄姿地摆浪儿,粉脂涂得也不艳,几乎是淡妆素颜,竟显出大家闺秀的仪态,略显一丝古典美女的神韵。谁料这个雏儿竟手段这般老辣,摸光了贾南镇的银子不说,还让贾南镇如痴如醉,不能抽身,甚至出入成双地在街上招摇,竟像小夫妻一般。   甄永信通常只在一家院子玩耍一次,就不再来。他第二次见到春江月,是半个月后,贾南镇邀他一起游西湖。那天贾南镇把春江月也带在身边。春江月还像往常一样,衣着并不光艳,淡妆轻施,却也显几分娇色,目光流盼,不像一般婊子那样充满了勾引和挑逗,而是脉脉温情,温情中略带些许悒郁。贾南镇把甄永信介绍给她时,她也没露出什么矫情的样子,只是向甄永信福了个万福,落落大方地和甄永信寒暄了几句,不过通常一般人用来寒暄的话,从她嘴里吐出来,也像蘸了蜂蜜,让人听了,像发自肺腑。她说话的声音不大,说话时脚也不动,但听的人明显能感觉得到,她在靠近自己,而且还能感觉到她温热的体温,眼神既不妖冶,也不呆滞,言语里如果还有没说清楚的,从她的眼神里,似乎能得到更恰当的补充。那天她头发略显蓬松散乱,她就一个劲儿地抱怨说,自己的发髻不够好,当她第四遍提到这事时,贾南镇就带她去了一家珠宝行,买了一只翡翠镶金发簪。在甄永信看来,这个发簪并不她原先戴在头上的和田羊旨玉镶金发簪强多少,但效果却出奇地好,以后再没见她头发松散开。所以当贾南镇跑来借银子时,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。 正文 第15章(2)   一天早晨,甄永信来到怡春楼时,刚要进门,忽然发现旁边江南春大门外,蹲着一个人,此人衣着还算整齐,合抱双腿,依墙而坐,脑袋拱在裤裆里。甄永信心里咯噔一下,疑心自己担心的事发生了,他沿着墙根儿走去,刚看一眼那人头上的辫子,就认出是贾南镇,心里不免一阵酸痛。   “兄弟,”甄永信蹲下,拿手碰了碰贾南镇的胳膊,贾南镇就抬头看他,眼里先是一惊,接着是一阵委屈,孩子一样瘪着嘴哭泣起来,抽抽嗒嗒地诉苦,“她们把我轰出来了。”   “你干吗不回家?”   “我还想看春江月一眼。”接着就抱怨甄永信,“哥,你怎么搬走了,我去找你,他们说你走了,我就想,等看过春江月一眼,说几句话,我就去跳河。”   “我要是不躲着你,这点钱还不得全让你糟蹋光?我问你,那春江月咋不救你?她弄去你那么多钱,你没听过苏三救情郎的故事吗?”   “她让鸨子看住了。”   “她当了这么年婊子,自己就能救自己,可以赎身跟你走啊。”   “哥,你别老婊子婊子地叫她,她确实跟婊子不一样,她说先让我出去挣钱,等挣足了钱,再回来赎她。”   “你没问问她,你这一辈子能不能攒够给她赎身的钱?”贾南镇就低着头不说话。甄永信又说,“瞧你那点出息,让婊子耍了,还替婊子遮掩,”训了一通后,就领着他回到客栈,叫了几个菜,吃过后又洗浴一番,直到很晚才入睡。   第二天一早,二人到票号兑了些很子,装在箱子里,让贾南镇提着,到了江南春,看看甄永信的衣着,再瞅瞅贾南镇手里的箱子。鸨了立马堆出笑来,像什么都没发生过,把二位让到座儿上看茶。甄永信黑着脸,不等鸨子把话完,就扔出冷话,“你这儿心肠倒蛮黑的,我家兄弟前后一个月,在你这儿花了两千多两银子,临秋末晚,你说给赶走,就给赶走,就是个要饭的,也不至于这样吧,”鸨子刚要张嘴撇清,甄永信转脸,冲着贾南镇说,“兄弟,你还欠她多少银子?取来还她就是了。”   “还差三文银子。”贾南镇边说边打开箱子。鸨子眼尖,看见了满满一箱银子,立马上前把箱子盖上,笑着向甄永信耍娇,“瞧您,老爷这么爱生气,几句怄气的话,就把老爷气成这样,也是我家姑娘不晓事,得罪了老爷,还请老爷不要见怪才是。”说着拉拉扯扯地往身上靠,甄永信站起来,推开说,“要是掌柜的真的不收,那我就不客气了,我还有些公事要办,我家兄弟也不自爱,硬是要和你家姑娘相好。我看这样吧,我家银子也没堆成山,以后每天我兄弟的花销,都到我这里支取,这样,咱们也好两下清便,免得到时候翻脸不认人。”   虽说甄永信话里带刺儿,毕竟是一个可以长远的主顾,鸨子就厚着老脸,一连声地应承,贾南镇又重温了旧梦。   一连几天,贾南镇领着春江月外出,尽管花钱已不像先前那样大手大脚,姑娘的心情却挺愉快,直到一天夜里,二人深夜不归,鸨子觉着不对劲儿,叫人到姑娘房间里查看查看,发现姑娘多年积攒的细软,早已转移得净光,才相信,自己喂养的鸽子,就这么白白地飞了。   甄永信要教训鸨子,才放飞了春江月。想想将来一路上带着这么个尤物,必会生出事端,再者二人的银子,已让贾南镇在她身上花了不少,就这么让她白白飞了,心有不甘,倒不如让她帮着做几局,赚些银两。何况杭州又是繁华地界,官商云集,设局容易,便打定主意,在杭州再待些时日。想到鸨子不会善罢甘休,将在各客栈布下眼线,甄永信几人便辞了客栈,到城东麒麟街,租了一幢院落住下。不成想,贾南镇真的却把杭州当汴州,乐不思蜀,和春江月过起了恩爱夫妻的日子。小两口儿卿卿我我,少不得做出些亲热的举动,弄得甄永信不敢正眼去看,别别扭扭的,反倒成了外人。每日里,只管往甄永信要银子,到酒楼叫菜叫酒,酒菜叫来,小两口儿放肆地独自受用,也不把甄永信放在眼里。一切都像似应当应份的。甄永信心里生气,过了几日,索性天一亮就出去,寻家菜馆吃些早点,白天里就在街上闲逛,中午也不回去,直等吃过晚饭,才回去睡觉。   一天,在码头闲逛时,看见一艘大船,泊在那里,船上装饰炫目,仆从众多,不时有人上船下船,往来多是女眷,往往是一老一少的。甄永信曾听说,江南船家,常有在船上私养暗娼的事儿,就相信这艘船是个烟花地,想上去见识一下。刚踏上舷梯,一个莽汉横在面前,用吴语问他,“先生来有何事?”   “没啥事,只想随便看看。”   “下去!”莽汉呵斥一声,骂骂咧咧地要动武,“娘的,我家少东家在此,是你随便看的?”   甄永信吃了一惊,知道自己想错了,乖乖原路退回。心里好生纳闷,一个富家公子,成天招一些老少女眷上船做什么?不免有些好奇,躲在一个拐角处,当另一对老少女眷从船上下来时,甄永信迎上前去,向年长的妇人施了礼,问,“敢问老姐姐,这船上是何等人物,我看时常有女眷上船下船,不知其中有何玄妙?”   老女人看了眼甄永信,见他不像怀有恶意,就气哼哼地说,“什么人物?还不是乌镇来的沈老财主家的公子哥,给我们满城的官媒发下帖子,说要我等帮着选美纳妾。哪儿成想,这公子哥的眼光恁地高,左一个不成,右一个不中,简直把我等当猴儿耍了。”   甄永信听过,心中有了数,就来了兴趣,问,“那公子到底想纳何等的女子为妾?”   “什么样的?天晓得,左右得是倾城倾国的人物才成,又通管弦丝竹,兴许才会中意。可是你想呀,凡是那般人物,谁又肯去给人做妾呢?真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,老身已不打算再替他跑了,纵是许下天价媒仪,最终做不成,那还不是白搭?”   甄永信边听边合计,待媒婆说完,便自言自语地接过话茬儿,“如此说来,我表弟所言,还真有其事。”   “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?”媒婆觉得莫名其妙,便问。甄永信这才装着回过神儿来,对媒婆说,“我姨家住在城东麒麟街,姨夫常年在外省做官,前些日子,姨夫得罪了上司,吃了官司,给关进了大牢。消息传来,姨娘急火攻心,一命呜呼,表弟一边料理丧事,一边筹钱差人前去打通关节,几千两银子花了,才勉强保住了姨夫的性命。如今丧事料理完毕,又要前去营救父亲,无奈家中积蓄已经花光。前些日子听人说,码头上有一富家子,要高价纳妾,兄妹二人听了,因为救父心切,表妹一狠心,决计卖身救父,情愿下嫁为妾,换得银子,好营救父亲。表弟觉得亲自去说,不好开口,这才求我来打探打探,想想办法。”   媒婆听了,也感兴趣,忙问,“先生表妹芳龄几何?容貌可娇好?”   “表妹今年将满十五,要说相貌,那可只有倾城倾国这一个词儿,才能恰好比喻。”   听到这里,媒婆像见到了成堆的银子,满脸堆起笑来,紧着问,“先生可带老身去见识一下?”   “那倒无妨,只是得知道,这富家子纳妾,能出多少银子?表妹可是卖身救父的,价码不够,说什么也不成。”   “那我得先见着人,心里有了底儿,才好跟那公子讨价,见不着人,指山卖磨,说了也白说,先生说是不?”   见媒婆耍起奸猾,甄永信心里合计,贾南镇和春江月眼下并不知情,现在领媒人进去,一旦说话不对路,容易露出马脚,给她看破;要是现在一口回绝她,又容易引起媒婆疑心生暗鬼,坏了好事,情急之下,开口说,“表弟本是让我来探听消息的,在家等到我的回话儿,现在不经商量,匆忙就领老姐姐回家相看,未免有些唐突。老姐姐看这样成不成?今天你可跟我一道从他门前走过,记住门户,待我回去和他兄妹商议一下,明天上午,你再来,成吗?”媒人觉得这话在理儿,点头说行,便打发掉带在身边的丫头,随甄永信去了。到了麒麟街,甄永信指了指一家门户,说了声“这就是了。”媒婆看了看大门,记清门户,约定明天半晌来,就转身告辞了。 正文 第15章(3)   甄永信一连多天早出晚归,和贾南镇不打照面,贾南镇便断了财路,每到该叫菜叫酒时,便犯起难来。起初春江月也不怨怪,从自己带来的体己中拿出碎银,给贾南镇去叫菜。几天后,春江月就显了原形,每到吃饭时间,就拿话刺他,“你又想吃软饭啦?”说着,把钱扔给他,像打发乞丐似的。又过了两天,干脆借口身子不舒服,拒绝和他同房了。到了这天中午,见贾南镇还要吃软饭,春江月就委屈得流泪了,言语中有上当受骗的抱怨,听得贾南镇心里直难过,发誓无论如何,今天也要堵着哥哥,厚着脸皮,再借些银子。所以天黑之前,就出了屋,到大门口等着。恰巧甄永信今天回来得比以往早,心情也不错,进门后遇上贾南镇在门边转悠,就问,“你这是在干什么?”   贾南镇见着哥哥,像遇见了救星,脸上堆起笑来,没直截开口借钱,绕着弯子,问,“哥刚才跟谁说话?”   “媒婆。”   “媒婆?”贾南镇兴奋起来,“莫非哥也要在这里娶一房偏室?”   甄永信板着脸,白了他一眼,“我可没那个福份。”   “不想娶,找媒婆干嘛?”年   “有一笔买卖。”   “什么买卖?”   “进屋里说话。”甄永信使了个眼色,贾南镇跟着进了屋。   到了里屋,甄永信望着贾南镇,正要说正事,贾南镇怕耽误了春江月的晚饭,不等甄永信开口,便抢先说,“哥先借点银子给我,我好去把晚饭叫来。等吃了饭,咱们再说正事。”   甄永信一怔,明白了刚才进院时,贾南镇为什么会在门口等他,心里顿生不快,问,“咋不往春江月要?”   贾南镇听出这话不是味儿,觍着脸说,“兄弟好歹也是个爷儿们,咋好意思吃软饭呢?”   “吃软饭?”甄永信气哼哼地说,“你这一个月的功夫,在她身上花了几千两银子,你也是乡下长大的,该知道爹娘素面朝天,土里刨食,一年下来,能有多少收成?好年景,也不过百八十两,你这几千两银子,搁在小户人家,够他们一辈子过活,你可倒好,几天功夫挥霍了不说,如今二人一块过日子啦,一顿饭钱,还要到我这里来讨,不然就成了吃软饭的。这哪还有夫妻的味儿?想当年,人家杜十娘怒沉百宝箱,那才叫个纯情。你再瞧瞧你,一顿饭都得你出来讨要,这算哪门子情份呀?”   看贾南镇脸色一阵红一阵白,觉着到了火候,甄永信收住话头,不再言语,从怀里摸出几颗碎银,递了过去说,“去吧,别忘了给我也叫一份。我还没吃饭呢。”   一会儿功夫,饭菜送来,贾南镇淡咧咧地干笑着问,“要不,哥也过去,咱们一块吃吧。”   “免了吧,我可不想扫了你们的雅兴。”说罢,端过自己的那份,叮嘱贾镇,“吃了饭,快些过来,我还有话同你商量。”   贾南镇说声,“知道了。”就回屋和春江月吃饭了。   不长时间,贾南镇吃过饭,又回到甄永信屋里。“哥找我有什么事?”   甄永信放下碗筷,喝口茶,漱了漱口,把白天在码头上遇见的事和自己的打算,说了一遍,贾南镇听完,翻了几下眼珠子,说,“哥的意思,是让春江月去牵驴?”   “正是。”   “一旦到了船上,她怎么脱身?”   “脱啥身呀?她一个烟花女子,能嫁到富室为妾,也是她的造化。”   “不成,不成,”贾南镇脑袋摇得像拨朗鼓,坚决反对,几乎哭出声来,“哥那是害我,她好容易跳出火坑,你又给她推进苦海。”   甄永信看贾南镇动了真情,又想到在家乡时,和宁氏的一段情缘,感同身受,不忍心再劝下去,停下话头,斜依在床上,微闭双眼,观察贾南镇的表情变化。贾南镇伤了一会儿心,慢慢平静下来,哭丧着脸问,“哥就没有别的办法?”   “有什么办法?人要纳妾,总得娶到人吧,没有人,怎么设局?”   “哥是怎么跟媒婆说的?”   “让她明儿个来看人。既然你不肯,明天她来时,我就说你不乐意,把这事给辞掉算了。”停了一会儿,甄永信又说,“不过有件事我得给你讲明,杭州我不能常呆下去;要走,我不能和春江月同行。兄弟有什么打算,还是早点打定主意,你我兄弟一场,也好分聚自如,免得到时伤了和气。”   贾南镇听话,一声不吭,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向圈,到底没流下,一脸哀怨地望着哥哥。甄永信不忍心看他这样,闭目假寐,装着什么也没看见。二人默默呆了一会儿,贾南镇起身回屋了。   甄永信熄灯上床,躺在被窝里,觉着刚才的话说得太硬,一旦真的那样,和贾南镇的多年交情就从此断绝。想想这次出来,本来要游玩散心的,一路上事事都做得畅快,只为这一个尤物伤了和气,不值,何况眼下又是一笔现成的买卖,轻易放弃,有些可惜。便思量着挽救办法。忽然他想起白天里在鼓楼前,曾看见一个耍猴的,那艺人养了两只猴子,一只小的,乖巧伶俐,动作滑稽。艺人给它穿上花布衣裳,配合艺人的口令,作着各种表演;一只大的行动迟缓,艺人不待见它,虽说也给它穿了件破旧的花衣,头戴一顶西洋绅士常戴的高筒礼帽,提着铴锣,绕场不停地敲打一通,待小猴子一个节目表演完毕,大猴子就端着铴锣,绕场讨赏钱。那大猴子直立人行,已有十二三岁孩子一般高,再加上一顶高筒礼帽,就和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一般高了。趁看热闹的人散去,甄永信问耍猴的艺人,为啥不让大猴表演?耍猴的人说,“老了,又大,不中看。”和耍猴的闲聊时,得知这老猴是艺人一小训大的,现今老去,演不动了,不忍心扔掉,只好派它绕场敲铴锣招人、收钱。   甄永信躺在炕上,灵机一动,打起了老猴子的主意,当夜把局儿筹划好,第二天一大早,喊醒贾南镇,把他叫来,把昨夜里谋划的事说了一遍。贾南镇听说不会卖出春江月,就满心欢喜,一口答应去说服春江月,帮着牵驴。   甄永信把话交代明白,就出了门,往鼓楼那边去了。时间太早,耍猴的还没来,甄永信便到鼓楼边上的一家餐馆吃了早茶,眼睛不时往鼓楼那边望去。出了早餐馆,又等了一会儿,约摸九点钟光景,耍猴的牵着两只猴子来了。甄永信迎上前去,稍作寒暄,就谈起正事,对耍猴的说,“后天是家母的六十大寿,为讨老人家欢心,想借老哥的这只大猴子一用,去给家母上演一出金猴献桃的好戏,逗老人家开心。”   虽有一面之交,却不知根底儿,空口白牙的来借猴子,太不合情理。耍猴的刚要回绝,见甄永信从怀里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,就赶紧收住口风。   “这是租借猴子的佣金,一当表演完,我就把它送回来,左右我留着它也没用,并不会耽误你的生意。”   想想这只老猴子即使卖掉,也值不上十两银子,耍猴的脸上就堆起笑来,一边伸手去抓银子,一边嘴上客气着,“先生太过了,用两天猴子,干嘛给这么多银子?”说着就把银子揣进怀里,才把拴猴子的绳子递到甄永信手里。不想那猴子认生,撕扯着,不肯跟走,耍猴的在后边狠抽了猴屁股一棍子,那猴子才猛地一蹿,一边回头张望主人,一边跟着甄永信去了。   回到院里,甄永信把老猴子拴到耳房的梁柱上,拿来些瓜果扔给它,看老猴子在地上拣吃,便放心地转身到客厅,看准备得如何。客厅已被抹拭一新,春江月一身淑女打扮,颇似大家闺秀。贾南镇也调整了情绪,只等媒婆到来。 正文 第15章(4)   天将晌,媒婆如约而至,甄永信把主客一一介绍了一遍,就退到后边。贾南镇领媒婆进屋看了座,冲外屋低声呼唤了一句,“妹妹,有客人来了。”这功夫,就听见春江月含娇轻婉地应了一声,从外屋端上茶来,送到客人面前。媒婆看时,果然像甄永信所言,粉面含春,青眉凤目,大有沉鱼落雁风韵。姑娘送完茶,向客人福了个万福,转身轻盈退出。